一 初二才上了一个月,父亲突然让我辍学,要我去学箍桶,而且态度强硬,不容商量。 面对父亲的这一决定我彻底傻了。父亲从小就教育我,穷人唯靠读书才有出路!上了大镇中学后,我的心思全在读书上,唯恐对不住父亲。可现在父亲却彻底把自己给否定了,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父亲对我不抱希望了?觉得即使让我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索性就不让我读了?可还没到升学,父亲怎么可以早早就下定论呢?是不是家里穷上不起学?可这么多年父亲都熬过来了,况且我每天放学回来总要去田头割一篮猪草,生猪卖了可以贴补家用呀;父亲自己不仅把烟戒了,白酒都喝散装的,难道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放弃了? 在我印象中,父亲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当生产队大队长时,在群众中极有威信,任何邻里之间的纠纷或者家庭矛盾,只要父亲到场,没有解不开的结。因此父亲十分受人尊重。但有时因过于较真,村里人给他起了一个“毒头”的绰号,可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尊重——父亲一直是我信赖的人! 父亲对家人更是慈爱有加,干活再苦再累也决不会拿家人出气;有事总跟母亲商量。家庭条件虽然艰苦,但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个父亲,生活过得舒坦而愉快。不像隔壁阿三,活干累了就拿家人撒气,不是掀桌子,就是打婆娘。有一次他竟把三婶娘刚刚烧好的一锅粥全部泼洒在院子里,说三婶娘要烫死他,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面对父亲的强势,我敢怒不敢言,但心里很不服,他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呢?父亲见我没啥过激反应,就缓和口气说:“大明,我们村子里田少你也清楚,如果单靠种田恐怕不行,所以爹就让你去学箍桶。学会了箍桶就不怕没饭吃,也不担心日后讨不到媳妇。”父亲把学手艺说得如此“伟大”,无非是想叫我自愿放弃学业。难道不学手艺的人就全都饿死了?全都打光棍了? 父亲见我不语,又说:“大明,你吃点苦,日后你的兄弟姊妹就不会受苦。”而后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肩膀,我使劲甩了甩,他转过头去说:“箍桶在室内,不会像泥水匠那样一年四季砌墙刷壁,风吹雨打,爬上落下;也不会像木匠那样累人,更不像白铁匠那样闹人。” 父亲说了一大堆话,看似话语温柔,其实就像一扇闸门,彻底轧断了我的求学之路……
二 那天早上,看着小弟小妹背着书包走出院子,我好像被书包遗弃了,这让我伤感得差一点落泪。此刻我的脑子里依然是老师讲的课程和还没做完的作业,父亲已拎好一只淘米箩在门口等我上路了。淘米箩里装着一条香烟和两瓶老酒,是给师傅的拜师礼,那是一家人半年的开销呀。我纵有千万条理由与父亲理论,也没有勇气开口。父亲的威严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我的胸口,我只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走出村子,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父亲也在突然之间变得陌生,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我的脑子里储存的都是父亲激励我的话语:只要你努力,相信吴家圩几代人的梦想就会在你身上实现!你是全家人的希望,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父亲的那些话最终成为我的行动指南。可现在父亲却将我推向另外一条路,还不停地跟我说:“以后要好好向师傅学手艺,争取超过师傅,让很多人家来请你去干活,到那时全家人就吃穿不愁了。” 父亲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 师傅的铺子在剪刀巷口,门面很小,墙上竖着一块铁皮牌子,上面写着两个红漆字:箍桶。字迹斑驳,已有些年代了。地上全是木屑花,门面的左侧放着三角马、大刨、平刨和滚刨,里面挤满了马桶火桶脚桶等样品。师傅姓刘,九乡八里都有名。不知父亲是怎么为我找到这位师傅的。 父亲牵着我站在门口向里面打招呼,随后让我跪下,递上烟酒。师傅却傲气十足,只管埋头开槽,理都不理。父亲便尴尬地傻笑着,一时进退两难。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笑得这样,心里有些酸涩。父亲在我心中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一年四季很少见他有笑脸,村民对他都有几分畏惧。今天他笑了,可笑得让我想哭…… 我只好再向师傅磕头,并大声叫了一声: “师傅。” 师傅这才好像从梦中醒来,转过身子叫我起来。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见父亲还“乖乖”地托着烟酒。我当时心里很气愤,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种人。父亲便很无趣地将烟酒搁到窗台上。师傅冷冰冰地甩过来一句“学箍桶是要吃苦的”,而后就继续忙他的活,没请父亲坐,也没给父亲喝一口水,更不愿和父亲多说一句话。我难以想象像父亲这样的人怎么能忍受师傅的这种傲慢。不管怎么说父亲毕竟当了十二年大队长,在大队部也兼过一段时期的农技员,算得上是个大队干部。可在师傅面前却显得如此卑微,甚至多余。最后他关照我好好跟师傅学手艺,说完就走了。 从此我就起早摸黑去镇上学箍桶。跟师傅学手艺的还有两个徒弟,一个是铺子里的三师兄,另一个二师兄在外面接活,苦难也正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三 我每天的活就是坐在那里给马桶倒角打光,有多少只马桶就打光多少只;三师兄开槽滚边,师傅则打销上箍,像流水线工作,一天能出很多毛坯。师傅极少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我和三师兄都是学徒自然不敢多嘴,铺子里整天死气沉沉的。除非有客人来取货,师傅招呼几句,才有一点人气。其余时候全是刨边开槽的“刷刷”声和打销钻孔的“呜呜”声,一成不变,折磨着我的耳朵…… 收工后,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都感到步履沉重,不知未来在哪里。以前总和小伙伴们追逐在田埂上,雀跃欢呼,如同放飞的鸟儿……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日回去正好碰到三狗放学回家。三狗与我同岁,每回考试总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可他娘还让他上学。看到三狗背着书包高兴的样子,我心里羡慕死了,对父亲的“仇恨”也日渐加深。自从去学箍桶,我就很少跟父亲说话,与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父亲趁农闲跟几个村里人出去打短工了,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星期。父亲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玩命?如果他以前也这样,我的学费就不成问题了。 铺子里的生意特别好,我和三师兄常常忙到深更半夜,后来干脆住在铺子里不回去了。三师兄长我两岁,对我非常关照,吃饭时总要叫我一声;开夜工,总让我先睡觉。有一次让师傅发现了,第二天早上师傅要我脱掉裤子坐在刚刚打光好的马桶上,说检查检查自己活干得怎么样。我将信将疑,心想怎么能随便脱裤子呢?师傅瞪着眼睛对我说,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自己干的活好不好,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又不是女孩。师傅说话时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连退两步后脚跟撞到了马桶上,师傅突然怒号:“你到底脱不脱?” 我极不情愿地脱下裤子,按照师傅的要求坐在马桶上,怯怯地看着师傅。师傅轻轻地问:“马桶口扎不扎屁股?” 我认真地回答:“不扎。” 师傅便让我坐在上面转一圈,而后问:“扎不扎?” 我如实回答:“不扎。”此时,三师兄在一边不停地给我使眼色,这时师傅叫我站起来,说:“不扎屁股证明你活干得好。”我心里正得意,欲拉上裤子,师傅很快从后边拖了一个新马桶过来要我再试一试。我又老实地坐下去,可这一坐,就像坐在钉板上,只感到屁股上针刺般的疼痛直钻我心。师傅不再问我扎不扎,而是反剪着双手往外走了。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可一切都晚了…… 整整一天,我只能站着干活,无数木刺扎进了我的屁股,像无数只黄蜂在蜇我。夜里,我睡在床上脱下裤子,让三师兄在我屁股上拔刺。灯光昏暗,木刺细小,三师兄花了大半夜工夫也拔不干净,还是有许多刺留在我的屁股里,让我坐立不安,浑身难受……
四 师傅终日绷着一张脸,让我和三师兄一见到他就如鼠见猫。偶然在外听到什么新鲜事,或者什么蹊跷事,他就会在我们面前胡乱神吹,大摆谱子;要是对面大饼摊上的江北阿四娘子过来,师傅的牛皮就吹大了,有时竟说镇上的马桶都是他箍的,甚至能估算出每一只马桶的寿命,把阿四娘子逗得哈哈大笑……我和三师兄只管干活,再好笑也不笑,再好看也不看,唯有这样才能免遭师傅的训斥。 那天三师兄正在认真滚槽,师傅从外面进来,突然抓起手边的一块磨砖向三师兄头上砸去,只听 “砰” 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来却见三师兄头上的鲜血已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师傅正狠狠地指着地上的那根木料,说:“你自己看,干的是什么活?” 原来三师兄把雌槽滚成了雄槽。 我有晕血症——见不得血,急忙去拿毛巾给三师兄包扎伤口。师傅见此,走到我跟前,说:“你是不是骨头发痒,讨吃生活(挨揍)?” 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三师兄畏缩在马桶堆里,任鲜血 “扑扑” 地往外淌,看得我心惊肉跳,险些晕倒……大约过了十分钟,师傅见实在不行了,才叫我陪三师兄去卫生院治疗。 三师兄的身上几乎浸满鲜血,到了卫生院把医生都吓了一跳,问怎么才送来?这样会出人命的。三师兄伤得不轻,头上缝了五针,脸色像一张白纸…… 第二天师傅去大镇进料,没让三师兄回去休息,临走时还关照三师兄,下午西墙头刘东家要来提货,先把货给他,账等师傅回来结,并告诉三师兄货放在窗台下,千万别弄错了。三师兄梦游一般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师傅已走了…… 铺子里突然变得非常清静,我让三师兄去后院休息,今天的活都让我来干。三师兄看着我,眼睛里露出的委屈深深扎痛了我的心。我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会这么狠心,学手艺哪有不做错活的?即使做错了也不至于打开爿头骨呀。我曾听人说师傅的师傅还要凶,动不动就要打人,而且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师傅眉角处的伤疤就是被他师傅用劈刀劈的。莫非因为师傅自己学手艺时吃了亏,所以把 “本” 都翻到我们身上?但我和三师兄毕竟还没成年,若不是生活贫穷,谁家大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出来受这种苦? 下午,刘东家来提货了。三师兄听到了声音,急着起来给刘东家装货。我说货由我来装,他只管在一边指挥。三师兄点了点头,我就开始给刘东家装货。 忙完之后我心里觉得很轻松,好像帮助三师兄完成了一件大事。三师兄的精神似乎比早上好多了,于是我们聊了几句,议论师傅的种种不是……你一句我一句,一个下午过得真快,但从没停下手里的活,要是让师傅看到活干少了,说不定又要拿什么砸我们了…… 暮色中师傅回来了。我把三师兄叫起来一起出去卸货。迎面师傅已扛着一根木料进了铺子,外面拖拉机师傅正在把木料从拖斗里翻下来,我和三师兄两人上去接时,铺子里传来师傅大声的问话:“放在窗台下的三只马桶呢?” 声音刚落,师傅已冲了出来,走到三师兄跟前,指着三师兄问:“三只马桶呢?” 三师兄脸色骤变,人被吓得彻底傻了眼。 师傅怒不可遏:“你伤口没好就忘了痛!”随后要三师兄马上去追回那三只马桶。三师兄带着伤去找刘东家。刘东家说自己从来就没看见什么马桶,何来三只?三师兄有口难辩,两手空空地回来,站在街口不敢进铺子。 师傅看到了,当着很多人的面破口大骂: “你吃猪食长大的?叫你滚槽嘛你滚楞,让你看店你又丢马桶,你说你还会做什么?你娘是不是把你生在马桶里了?”而后走上前去指着三师兄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叫喊:“给我滚,马上滚——” 听到师傅要让三师兄走,我急了。在我们那里逃出师会遭人鄙视,学到一半被师傅赶跑同样也会被人笑话。三师兄才学了一年多一点呢。我走到师傅跟前说: “师傅,这件事不能怪三师兄, 货是我搬的, 要罚你就罚我吧。” “你想逞英雄是吗?上次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你是不想学箍桶了,是不是?你要是不想学马上走人,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师傅直盯着我,他的充满愤怒的眼睛好像要把我一口吃掉…… 三师兄被师傅骂得狗血喷头,蔫蔫地站在那里,夜幕很快把他吞噬了。在此之前,我几次出去劝他进铺子,可他始终坚持不进来。后来再出去就没见着人,不知他什么时候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三师兄再也没回来。
五 三师兄走了后,他所有的活——滚料、开槽、刨边全落到我身上。师傅的脸像马桶盖,好像我欠了他一辈子的债;身体像铁打的,从不见他歇工。我没日没夜地跟着他干,忙得腊月里额头上还冒汗——不知是热汗还是虚汗?也许是冷汗——师傅凶狠的眼睛一直盯在我背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后脑勺那飞来块磨砖什么的,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那段时期我基本上吃睡在铺子里,像做了师傅的长工。难得回一次家,娘见我人整整瘦了一圈,手上都是老茧,凌乱的头发如同叫花子,开了叉的衣服像捡垃圾的。娘开始责怪父亲不该那么狠心,她心疼地对我说:“大明,要不歇几天吧?这样下去人会吃不消的。” 我一声不吭,我们那里把学三年手艺叫做吃三年萝卜干饭,不吃苦是学不到手艺的。当时我的想法是既然学了,那就狠下心来把它学好,再苦再累也要挺着,学成后可以一个人出去单干,免得再受师傅的气。同时,我突然发现娘老了许多,眼窝塌陷,脸色发黄,身子显得有些摇晃,娘咋会累成这样?父亲在一旁默默地坐着没说话,我对他讨厌死了…… 三师兄走后半个月,师傅把二师兄叫回铺子,带我走工去了。 那时乡下姑娘结婚,父母都要做一套四件装或五件装的木器——马桶、脚桶、浴桶、夜壶和提桶作为嫁妆。师傅干了一辈子箍桶匠,在苏中一带很有名气,加上他手艺高超,因此请的人特别多。每到这个时候,师傅就开始了他的走工生涯…… 走工不仅学干活,还要学做人,非常讲究礼节。吃饭时,师傅没动筷子徒弟就不能举筷,哪怕肚子饿得呱呱叫也得忍着;东家端出来肉和鱼,中午只能吃一样,否则会遭师傅的筷子抽打,很丢脸面,传出去以后就没人请你干活;睡觉时,师傅没上床徒弟只能干等着;做徒弟只有干活的份,没有说话的权,师傅不叫停,做到天亮也得挺着。至于师傅的日常生活料理,徒弟更是“责无旁贷”了。 走工更像旧时的街头杂耍,摆开阵势后,东家来看,西家来看,没几日村里的人都会来看……看了后还会议论一番,谁谁家请的师傅没有这位师傅好,谁谁家箍的桶不成样,谁谁家请的师傅废料多等。所以走工师傅很注重口碑,要是口碑砸了就很难翻身了。师傅经验丰富,技艺精湛,若有人来观看,他会把每一道工序都演绎得干净利落,而且动作优美,像是在表演,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啧啧称好。再挑剔的东家也会被师傅娴熟的手艺所折服,夸赞师傅本事大得吓煞人——师傅常常双腿盘坐在地上,搂着开出来的单料,使劲地刨着,木花飞溅出来,有的落到地上,有的搭在肩上,有的挂在衣襟上,有的圈在脖子上,还有的扑到头发上,整个身子都好像钻进了木花堆里……那副认真执著的样子,好像他就是为箍桶而生的……
六 走东家串西家,转眼年关将至。天越来越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疼痛。我们又去了外镇一户人家家箍桶。那户人家姓陆,男的是教师,讲话有理有节,态度很谦和。也许是受了陆老师的感染,师傅对我的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 一天晚上,师傅喝了酒,睡觉之前突然跟我说明天箍一个马桶,箍好了给他看。听到师傅这一句话甭说我心里有多高兴,手艺学到这个分上,离出头的日子就不远了,师傅肯定是在考我,我得抓住机会在师傅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如果我能单干了,我准备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箍桶,那样就不需要看到父亲了。我怎么这么倒霉,竟有这样的一位父亲?那一晚我激动得失眠了,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箍马桶的每一道工序:滚料、开槽、刨边、上箍、打销……睡梦中每个环节都清晰可见,好像一动手马桶就能箍成了。 那三天我的脑子里除了马桶几乎都处在真空状态。第三天一早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把马桶交给师傅。像学生把答卷交给考官一样,有几分神圣的感觉。此时,师傅正在给一把女式夜壶装把手,见我把马桶拿过来,便放下夜壶接过马桶,仔细端详起来。我站在一边不敢言语。陆老师六岁的小女儿每天都要绕着师傅转圈,我们来箍桶让她开心了好一阵子。见师傅抬着马桶仔细查看,她也探着脑袋模仿师傅的样子。师傅旁若无人地托起马桶,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神情专注。此时陆老师出来叫女儿吃早饭,见师傅手里托着一只马桶,问师傅这是什么?师傅并没正面回答,而是微微颌首,说:“这个马桶箍得不错,可以!” 突然,陆老师很不客气地问师傅:“谁让你箍马桶?我要的是饭桶。” 听到陆老师这么一说,师傅脸上的得意倏地像潮水一样退去,空气也好像凝固了。他一边起身一边自言自语:“对呀,你要的是饭桶,怎么……”随即转过身来就给我两记耳光,并愤怒地说:“我让你箍饭桶,你怎么箍马桶?你的耳朵长在粪桶上了?” 我被师傅的两记耳光打愣了,直感到眼前金星直冒,不知咋回事。站在一边的陆老师女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抱着她爹的腿不敢放。此时,我感到嘴里咸咸的、热热的,随即,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陆老师一边抚摸女儿的头要她不要害怕,一边指责师傅怎么可以打人,并劝说师傅千万别伤了孩子。师傅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那不行,不教训教训那还了得!马桶当饭桶,成何体统?” 我想跟师傅理论,前天晚上明明是你叫我箍马桶,现在怎么要饭桶了?可师傅当着东家的面扔出了铺盖让我走人。他怒目圆瞪的样子好像和我有着血海深仇,我内心的屈辱在此刻爆发了,拾起铺盖转身就走。刚迈出两步,被陆老师一把拉住,然后他对师傅说: “他还是一个孩子,给他一次机会,明天再箍一个饭桶。至于这个马桶,我留着自己用,也不用你赔了。”转而对我说即使要走也得做完了他家的活,结了工钱再走。陆老师不停地劝说。我对老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重,便收住了脚步。 此后两天我没说一句话。师傅没想到我的脾气那么倔,反而松下脸,只让我打光,其他活都由他来干。回去的路上,他还要我把工具包给他背。我执意不从,心中感到无比委屈,眼泪在黑夜里止不住地往外流,一年来的屈辱一股脑儿向我扑来。我像跌入江中,整个人沉没在伤心的泪水中,连续的哽咽噎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浓浓的夜色沉重而又黏稠…… 不知什么时候师傅走到我前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明,前天师傅要是不这样做,东家会放过我们吗?师傅也是没办法,做生意就是看人家脸色过日子,以后等你出师单干了,你会理解师傅的。快过年了,你就过了元宵再来吧。”说着他塞给我一百块钱,让我过年开销。我坚决不要,然后加快了步子,师傅很快被我甩掉了。 夜路漫漫,不知何时是尽头……
七 回到家的第二天,积攒在我心中的怨气再也无法控制,我直接告诉父亲我不学箍桶了,并质问他怎么给我找了这样一个师傅,简直是个土匪流氓。这回父亲面对我的“强势”,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娘在一边急了,责骂我怎么好这样跟爹说话。 我说:“怎么不可以?他可以不让我去上学,就不能让我说句话?三狗没了爹,可他还能上学,我怎么就不如一个没爹的孩子呢?” 父亲坐在那里依然不吭声。娘几乎快要流泪了,说我是个不孝的孩子,甚至要揍我。 我说:“娘,你可知道我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话还没说完,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而且像决了堤的河水,怎么堵都堵不住…… 娘便开始劝我,说:“大明,不要哭,吃了年夜饭就十七岁了,是个大男人了,怎么可以流眼泪呢?娘知道你心里苦,但过年总应该高兴些,对不对?” 每次受伤娘总用温柔的母爱溶解我内心的委屈,可这一次娘的爱抚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我的心里正在“仇恨”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去上学?难道就让我一辈子箍桶?这和讨饭有什么区别? 父亲始终一言不发。他是不是觉得心里有愧?是不是感到对不起儿子?他不会那么容易忘记自己所说的话“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吧。父亲,我的亲爹,你可知道我头顶脚桶走十里路的感受?那种头骨开裂的钻心似的疼痛呀!你可知道脱了裤子坐在马桶上那是一种何等的屈辱?还有那两记耳光,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伤痛呀……爹,我的亲爹,你咋就不心疼呢?你咋就不说话呢?也许生活的担子太沉重了,折断了你梦想的翅膀;也许生活太贫穷了,消磨了你坚强的意志。可爹我想告诉你,鸡是永远飞不高的,也永远飞不出吴家圩,唯有老鹰才能驰骋天下。爹,你当了十几年队长,咋就不明白这些道理呢?爹—— 一连几天我和父亲都僵持着,互不讲话。直到吃年夜饭那晚,父亲说要不喝点酒吧。我将父亲给我的碗一甩,大概因为用力过猛,碗从父亲的手里滑出去,摔在地上碎了。全家人都呆了,看着我,也看着父亲。娘急忙走过来一边说“岁岁(碎碎)平安、岁岁(碎碎)平安”,一边打扫碎片。父亲给自己倒了点酒喝起来,我起身回房间去睡觉…… 新年的炮仗在门外响个不停,我睡在被窝里觉得这样的年不过也好。小弟小妹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妙,没有闹着娘要炒花生,贫穷让全家失去了所有过年的快乐……睡下去不多时我闻到一股中药的味道,今年娘怎么用中药祭祀祖宗?隐隐之中我听到娘在跟父亲说话:“还是让大明去上学吧,这样会耽误他的前程的。” “他是长子,应该作出牺牲,你不要管了。”父亲说。 接着爹和娘又嘀咕了好多话……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那晚我梦到自己背着书包开心地走在上学路上,田野里油菜花一片金黄,阳光如同鸟儿一样在眼前跳动……突然,父亲从路边的油菜地里蹿出来,手举斧头向我劈来,说:“看你还敢去上学?” 我扔掉书包,一边拼命叫喊:“爹,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我去箍桶……” “大明,大明,你怎么啦?爹就在你身边。”此时我感到有一个人在背后用力推我,我紧张地睁开眼睛,见父亲就在我床边,我一声惊叫,从床上跳起来…… 过了两天,父亲准备了一些年货要我给师傅送去,说过年总得给师傅拜个年。我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乞求,满头灰发干枯蓬乱,额头上结满皱纹,深得像刚刚犁过的庄稼地。父亲咋会老得那么快…
八 那天,吃过饭我回到铺子,铺子里只有二师兄,我问他师傅呢?他说师傅昨天被拖拉机撞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呢。一听师傅被拖拉机撞了,我急忙问他师傅伤得咋样,怎么没去看师傅呢?他笑嘻嘻地说他去了医院谁来看铺子。 我带着东西急匆匆赶往医院,心想师傅怎么会被拖拉机撞了呢?不知撞得严重不。来到病房,只见师傅躺在病床上,头上扎满纱布,一只脚吊在床头,壮实如牛的师傅突然横倒在我眼前,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师傅痛苦地呻吟着,师母站在一边没有半句安慰的话,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男人受了伤,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来看热闹的——原来师傅是倒插门,在家毫无地位,只是家里干活的机器,现在“机器”坏了,只怕家人会更看不起他。我放下东西,看了看师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母,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麻木,见了我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回去了,你多看着点。”说完就走了,没说师傅是怎么被撞的。后来我才知道,师傅是给村里的一户人家“过三朝(孩子满月)”送立桶过去,在路上因避让不当,加上身心疲惫,被迎面开过来的拖拉机撞倒。如果当时行驶过来的是一辆汽车,那么师傅早就没命了…… 我原本就痛恨师傅,还在心里诅咒他不得好死,现在应该开心才对,那是报应呀。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毕竟是我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从此,我每天来回医院,喂师傅吃饭、帮他洗脸刮胡子、为他端便盆……让隔壁床上的病人以为我是他儿子。师傅很感动,看我的眼神不再凶狠,偶或还带一点感激。 没几日,二师兄不辞而别,铺子只得关门打烊。师傅知道后要提前出院,医生告诉他以后他再也不能蹲下干活了,所以就是出去也没用。师傅听到医生的这些话时,表情有些僵硬,而后重重地将头倒在枕头上,侧过脸,我看到两颗眼泪正从师傅的眼角掉下来。那时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情愿看到他怒目圆睁,也不愿看到他伤感流泪…… “要不把三师兄叫回来?”我靠在师傅的耳边轻轻说。 稍歇,师傅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然后用力点了点头。他明显消瘦了,眼睛里已找不到往日的锐气,眉角处的伤疤已与肌肤的颜色融合在一起了,只是痕迹还没退去,或许再也无法抹平了。 三师兄被师傅撵走多半是我的原因,所以半年来我心里一直充满愧疚。这次师傅同意让三师兄回来,我真的替他高兴。
九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马车桥找三师兄,心想这次师傅同意他回去,他一定会很开心。中午时分,我赶到三师兄家,三师兄正在客堂里箍桶,后客堂堆着许多毛坯。他见我突然站在他面前,停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说:“大明,你怎么来了?” 半年不见,三师兄长高了许多,理了一个小平头,人显得很精神。我马上把来意说了,然后等待三师兄的感动与激动。没想到三师兄听完我的话垂下眼帘,没任何反应。我高涨的热情很快被他的冷淡冲走了,甚至感到有些失落。 他爹也从里屋出来,不假思索地对我说:“不去!” 我说为什么呀?三师兄没接茬,而是带我看他箍的桶,现在他基本上都会箍了,除了夜壶。我看着三师兄箍的桶,心里对他有了另一种感觉,原来三师兄并不笨,他那时都是让师傅给吓的。随后三师兄要留我吃中饭;他爹也热情地挽留我,还让三师兄娘杀了一只鸡,自己去村里的小店打了一瓶老酒回来。盛情之下若再推辞就显得有些不礼貌了,于是我留了下来。 饭桌上,三师兄给我倒了碗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三师兄说手艺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三师兄爹在一旁附和说,生意人吃的是百家饭,喝点酒正常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说自己确实不会喝酒。三师兄就跟他爹喝了起来。看得出他们家的生活已经有了改善。喝了几口后他爹的话上来了,说现在他出去接生意,儿子在家里做,半年不到已经赚到几只猪猡铜钿了。三师兄也一口小菜一口酒,吃得喷香,俨然一副师傅的模样。他说不是他不愿意回去,而是师傅不要他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师傅还打人,他以为是他学手艺那时候,他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三师兄举着筷子,说话的神情不像以前那样卑微,而是充满了自信。他对我说: “要不你也不要去了,到我这里来,我可以发你工钱。” 吃了饭我就告辞了。三师兄将我送出村子。临别时我对他说师傅被拖拉机撞伤了,现在躺在医院里,你应该去看看他。三师兄说知道了,不过现在很忙,等忙完了这阵子再去看师傅。 回到医院我把事情告诉了师傅,师傅的脸上毫无表情…… 师傅有意把铺子交给我打理,父亲知道后兴奋不已,他说如果真能这样,日后家里的生活肯定会有所改观。让我娘来给我烧饭,小弟小妹中午就不需要回家吃饭了。父亲本来就人头熟,让他出去接活,我只管箍桶就可以了。父亲设想着未来,好像生活马上就要走出苦难。我在心里也感恩师傅,他愿意把这副担子交给我,这正是我所向往的,只是担心自己手艺不精砸了师傅的招牌。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镇上盖了几排新的住宅楼,都装上了抽水马桶…… 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回到家我当即跟父亲说我不做箍桶了,却见父亲正蹲在灶堂前烧夜饭。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这些活从来都是娘干的。他高大的身子蜷缩在灶堂前,低着头、弯着背,好像不是我父亲。听完我的话,父亲表情呆滞在那里足足有五分钟,火苗烧到裤子上他都不知道,然后问: “为啥?”他的问话没有一点力气。 “不做就是不做,你没看到人家都用上抽水马桶了吗?”我气呼呼地说。 “那你想做啥?”父亲问。 “我想上学,你同意吗?”我反问他。 “什么烧着了?”娘在里屋喊。 父亲拍了拍烧着的裤腿,而后站起来再也没有跟我说话。娘蓬乱着头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问父亲怎么烧着了裤子都不知道? 知道原因后,娘急得团团转,非要让我答应父亲继续做箍桶。我定定神看了看娘,发现娘脸色苍白,头发稀少,身子脱形。我对娘说:“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憋死才开心,我的路能不能让我自己去走?”我几乎快要崩溃了。 “大明,都是娘害了你。”娘说话时摸着桌子坐了下来。 “不关你的事。”我用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父亲,父亲站在那里一直低着头。 那是江南的一个雨季,河道里涨满了水,我决定进城打工,摆在我眼前的只有这条路了。我走出村口,父亲却从后面追了上来,叫住了我: “大明,你一定要走吗?” “我不走在这里等死呀?”我大声说。 “那爹也就不拦你了,但有一件事情爹想告诉你。爹让你去学箍桶,是因为你娘得了胆囊癌,你是家里的长子,你必须作出这个牺牲。爹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说完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要我拿着,说,“这是要给你娘治病的钱,你先拿去用吧,出门在外你要多加保重。”说完,爹转身就走了。 此时的我直感到天旋地转,腿脚发软, 人慢慢地瘫坐下去,好像河里的水都跑了上来,要将我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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