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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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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瑛是个对上学以前的事情没有记忆的女孩,她对童年的印象就是爸爸妈妈给她看的照片和讲的故事。 瑛跟别的小孩一起玩时,常能听到他们说:“我记得哦——”接着描述一个自己毛毛头时候的故事,有时是件早在幼儿园时发生的事。瑛觉得这很有意思,她就想:我记得那时的什么呢?她使劲儿地将记忆的线放出去,可每回到了上小学的当口便中断了,像电影放到一半突然断片,“喀哒”一下,所能看见的除了空白,什么都不再有。 是不是瑛的记忆力特别差?她甚至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幼儿园,只晓得:背起书包上学喽,那“学”是小学。 爸爸和妈妈说:“大人都常忘事呢,那么小的小孩怎么记得自己小不点的事?还不都是听了大人说,而后都变成自己记得的了!” 妈妈又说:“你从来没进过幼儿园,知道幼儿园才怪呢!” 有道理。 于是,瑛也有自己读小学之前的故事了,她把从爸爸妈妈那儿听来的东西仔细想一想,然后用自己的口吻说给同伴听,只是她怎么样也不会说:“我记得哦——” 瑛的“我记得哦”只用于从小学开始。确切地说是去小学之前的几天,她住在医院里。瑛的记忆似乎就从这儿开始,她“记得哦”:不打针也不吃药了,可还不能回家,有个医生一直来陪她玩,给她看很多照片、跟她一起画画、做游戏……爸爸和妈妈有时带些陌生人来,瑛以后才发现他们原来都是她的亲姨妈、亲伯伯、亲叔叔,难怪他们那时对她那么亲热,后来就出院了,她背着爸爸妈妈准备好的书包上了小学。
二
瑛十四岁生日那天发生了奇怪的事。 放学,瑛像往常一样向车站走。她又像往常一样的走了神。 待到蓦然清醒,瑛发现周围的环境完全陌生,自己站在一条不知名的小马路上。瑛还从来没有独自去过陌生的地方,她焦急地站在路边。 这时,有个女孩在瑛的背后说:“长大很好!” 瑛回转身,跟那个女孩面对面地站着。女孩跟瑛差不多高,跟瑛一样圆圆的脸、细细的身材,但她是齐耳短发,不像瑛,扎一根马尾辫,走路的时候便会在脑后一荡一荡。女孩笑得很好看。 “我迷路了。”瑛脱口而出。 女孩牵起她的手,说:“让我跟你一块儿走。” 瑛被女孩牵着,一边走一边听她轻轻地哼歌。那是支很好听的歌,叫《一个真实的故事》,瑛前一天晚上刚从电台的“怀旧金曲”中听到过。 “坐这路车到底,就是你们学校,你不会再迷路了。”女孩摇摇瑛的手说,可她并没有松开拉住瑛的手。 这时候,车进站了,女孩的指尖在瑛的掌心用力一摁,“再见。”她说,跟着瑛已经踏上车厢的身躯向前冲了冲。 瑛依稀听见一句话:“我跟你一起过十四岁生日。”她稳住身子扭头看站台,女孩的影子都没了。 瑛顺利地回到家,她心里感激女孩。后来吃着生日蛋糕,很快也就把这事搁到边上去了。 晚上,瑛在梦里听见歌声,她循着那歌声走,看见白天遇见的女孩在月光下唱歌。瑛轻轻地叫女孩,她好像没有听到;瑛再叫,女孩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似的缓缓转过来,她满脸满身都是鲜血,血还在往外涌、往下流淌。瑛吓坏了,惊醒过来。 这个梦中的血迹给瑛太大的刺激,她再也不能忘掉女孩。 只是瑛记不得梦里叫女孩什么了。瑛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三
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月光极好。瑛躺在床上,看着娇嫩的明月在自己床前织成缕缕丝线,她想了想女孩和那个梦,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瑛在睡眠中听到歌声。 这回她没有看见什么,而是直接醒过来。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 可是房间里有个人说话:“听听我的故事。” 瑛看见那个女孩坐在窗台上!她吓得感觉全无。瑛其实已过了相信鬼的年龄,可半夜三更,好好的女孩子怎么会爬上人家的窗台?更何况瑛的家在高楼的第十层。 “听听我的故事。”女孩说。 瑛此时恢复了知觉,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全身阴冷并且能够用两手抓紧被里,但她还是发不出声音。 女孩坐在窗台上,如纱的月光笼罩着她,她说:“我现在跟你一样大了。我们生日相同,但实际上我比你早出生整整七年。”她用三个指头做成七的手势,咧开嘴巴笑。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她说。 七年前的一个中午,十四岁的我像平时一样从家里吃完午饭去学校上课,在一条安置有“禁止机动车通行”标记的小路上,一辆面包车从背后将我撞倒,我倒在血泊之中,它却逃走了。我忽而迷糊忽而惊醒,就在我的灵魂出窍时被一个小女孩发现了,我悬在空中的灵魂看见她跑到不远的大路口拦车,但没人理她;小女孩冲到路面上,有部奥迪车停下来,答应救我,可当小女孩让到一边领路时,它却跑了。小女孩只好独自返回我的身旁,她试图扶起我的躯体,可她太小了搬不动,她坐倒在我的鲜血中,抱住我的身体号啕大哭。 一个故事,瑛听了落下眼泪。她看着女孩,等她再讲下去。但是女孩的半个身体已经离开窗台,她仍旧披一身月光。蓦地,月光跳出瑛的小屋,女孩也消失了,她好像离不开月光似的。
四
“我乘着月光而来。”又一个月色清朗的半夜,女孩坐在窗台上告诉瑛,“正好午夜,落到这个位置。”她拍拍窗台,很为自己的发现得意。 瑛还是不说话,裹紧了被窝看着她。 “七年过去,我还是十四岁,像童话里的彼得•潘,再也不长大。但这是一点也不好玩的事,每天、每年没有一点变化,头发不长、个子不长、指甲不长、声音不变、皮肤不变、服饰不变……太单调了,我希望长大。”女孩说,“我想到找你,我相信你。我很想跟你一起长大。” 可能是见瑛仍不说话,女孩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瑛缩在被窝里的身体抖一下,她急急辩解:“可我不认识你。” 女孩看了看瑛,说:“那时你太小,只有七岁,也许是不记得了。” “我?”瑛讶异极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 “但是你努力地试图救我,那时你只有七岁……”女孩的话语被乌云打断,突如其来的一片乌云在天幕弥漫开来。 女孩带着遗憾随月光走了。 很快,屋外噼噼啪啪的雨点声响成一片。
五
那年的雨水特别多,难得有月夜。女孩一直没有出现。 在等待女孩的时间里,瑛试着重回到十四岁生日那天迷失的小路。 尽管女孩没有非常明白地指认清楚,但毫无疑问:她说的“七岁小女孩”就是瑛,她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小路上。 可瑛依然没有一点点印象,小路一点儿都没唤醒她的任何记忆。 是瑛遗忘了?是女孩认错人?或者其他,包括整个事件的子虚乌有?瑛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她想问爸爸妈妈,然而话到嘴边又收回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瑛再度走上小路,她原本打算向附近的居民打听当年发生的故事,但瞧着小路一边的工地和另一边崭新的居住小区,她犹豫了,这时有句话跳出她的脑海:“时光可以埋葬过去的事,但事情只要发生过就永远不会消失。”是一部电影中的台词,那个电影里的几个小孩从图书馆的藏报上查到好多年前的一桩凶杀悬案消息。 ——市图书馆就在瑛的家附近。 瑛直奔旧报刊阅览室,查找七年前她生日那天的报纸。竟然真的被她在一份晚报上找到了。那消息跟女孩说的差不多,最后还有一段话:“今天,正是两个女孩的生日,遭遇车祸的十四岁女孩永远地离去了,被退去血衣的七岁小女孩却不知道还能否知道这一切?截至发稿时间,小女孩依然没有恢复记忆。本报将跟踪报道,请读者注意。”一个月之后的报上,果然又有消息:“七岁的小女孩还是没能恢复记忆,除了父母,她不再记得自己的年龄、自己的家、幼儿园、老师和小伙伴……肇事司机,你能安心吗?” 瑛好半天才回过神。这就是说:她七岁前的记忆是丧失的!她又把回忆的线放出去,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在上小学前几天的关口,仿佛电影院里的断片,“喀哒”停止了。 “越过去,越过去!”瑛努力。可无济于事。
六
发现自己失去童年记忆,对瑛是个打击,但见到女孩,郁闷的情结立即化解干净。这是又一个月夜,午夜时分,女孩准时到达。 “其实我能够重回人间还是因为那名司机。”女孩说,“起先我天天诅咒他下地狱,后来累了,昏头昏脑地睡,清醒之后就想爸爸妈妈、同学等等,于是我学《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逊,划号记日。新年到了,你们都长一岁,而我却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穿着离开人间时的一身牛仔衣裤和运动鞋,”说到这儿,她嘴一咧,又是笑。女孩很喜欢笑。 “我拼命地想长大,但这必须肇事司机良心发现。他真的记着我,七年里他不停的忏悔终于使我在十四岁生日那天回到人间。”女孩看着瑛,“一落地就见着你。你长这么大了,可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我认识你的眼睛。” “你过去只有这么高。”女孩比划,又说,“穿一身粉红色的薄绒套衫。”她闭起嘴巴。 “你再说下去。”瑛请求。 “说什么?”女孩问。 “我呀!比如那时候我胖瘦怎样?傻不傻?讨人厌吗?很多很多。”瑛说。 “我们只一面之交,你要我知多少?”女孩笑,“自己没印象吗?”月光已经到了窗外,女孩并不知道瑛的记忆消失,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见了。
七
女孩最后一次出现距离生日刚好一个月,阴阴的夜很突然地大放月光,瑛从睡梦中醒过来,看见女孩坐在窗台上等她。 “午夜的月光明天起就照不进你的屋子了,我将不能再来。”女孩说。 “不要。”瑛跳下床朝女孩扑去。她扑了个空,丝绒般的月光轻抚她的手、她的臂,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瑛退回原处看,女孩好端端地坐在那儿,抿着嘴笑。 “咫尺天涯。”她说,“我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么能如共处相同的空间?要想像上回一样牵手得等下一个生日了。”女孩告诉瑛,因为十四岁生日那天的重返人间以及之后的月光午夜相会,她已经跟瑛一样比过去长大了一点;只要司机继续忏悔并且不再做坏事,她明年将获得回人间跟瑛同过十五岁生日的机会。 “假如那司机自首,我还能够在十五岁生日那天永远返回到人间,那样就真的能跟你一块儿长大了。”女孩因为自己的设想又笑了,她再设想下去,“我要去看我的爸爸妈妈、看我的同学……” 与生命相比,儿时的记忆太微不足道了。活着,多么重要;长大,真好。 瑛放弃把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告诉女孩,她将一套教科书放到月光下面,是女孩托她买的,她一直在为回人间继续成长做准备。是的,只要司机自首,十五岁时,瑛就能够拉着女孩的手去学校,把她介绍给自己的老师和同学,她们将一起走上长大的路。 教科书一本本竖了起来,像有股很强的力吸附它们似的,转眼,它们到了女孩手里,她捧住它们,用手指在最上面的一本上划来划去。一会儿她把书举起来对着瑛,上面有一个字:旸。 瑛用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瑛”,同样地举起来给女孩看。 “旸”、“瑛”,她们相互呼唤。 后来旸走了。 瑛听到有个声音丝丝缠绕地回响:“我跟你一起过十五岁生日,我跟你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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