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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鞋能走多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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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爽在群乐小学当了两个月零三天老师,这些天又像刚来到这座南方的城市一样,为找一份安身的工作,背着个半旧的双肩书包,上窜下跳地奔波不停。 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还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何爽在人流里感到自己直往水底沉去,快要被淹没了。那是她的脚疼痛得搬都搬不动。她停住步,眼睛搜索着街边的门牌号码。她的眼一亮,顿时振作起来,那个登报招聘老师的“蓝星幼儿园”就在前面不远处,粉红色的拱门上缀着大颗的蓝色星星,围墙内耸出尖顶的小屋,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何爽的眼光被粘在那幅童话的插图上,费力地搬动着脚步,移到一棵不大的棕榈树旁,在矮矮的围栏坐下了。她要好好歇一会,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不然怎么去应聘呢,还要表演舞蹈哩。 坐在围栏上,何爽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安抚酸疼的脚。走了这么远,皮鞋上一点儿灰尘也没有,只是鞋底磨秃了。街道这么干净,这座年轻美丽的城市,处处显示出现代化都市的气派,连街旁树的围栏也设计得这么精心和雅致。难怪一踏上这片土地,何爽和许许多多来这里寻找人生坐标的年轻人一样,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城市。 顺着目光看去,前方的街头是一个巨大的花园广场,绚丽的花朵把城市打扮得永远像春天。再远处,高楼上的金属玻璃闪闪发光,高大建筑的轮廓切割了蓝天白云。 一种迷惘感从心底升起来,从脚底浮起的疼痛,仿佛直逼心里和骨髓。这么宽阔的城市,何爽却找不到一处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碰上好运气,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何爽你是优秀的,你不是冲着自己的自信才出来闯荡的吗?把你在学校拿舞蹈一等奖、独唱二等奖和5000米赛跑季军的实力展示出来,把自己推销出去。 何爽深深地呼吸,就像参加赛跑之前做准备动作一样,给自己鼓劲加油。 刚到这座城市时,何爽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幸运的宠儿。她是和同学苏丹、李怡芳三个人一起来的,挤在一个高年级校友的单身宿舍里。她们通过报纸上登的广告去寻找应聘的单位。跑了几天后,她居然最先被录用了。 尽管那是一所远郊的小学,定的工资也不高,尽管那所名叫群乐小学的校舍和这个新城市的大气派相差十万八千里,她还是欣喜地走进了那所学校。她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寻找机会的大学生不知道有多少,作为一个刚从中师毕业的女孩子,何爽实在不敢奢求,心想先找到一个地方呆下来再说,往后再慢慢发展。她喜欢站在讲台上的感觉,喜欢讲台下一双双亮晶晶的孩子的眼睛。她兴高采烈地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电话那头妈妈也为她高兴极了。 站在群乐小学讲台的第一天,何爽心里充满了幸福感。那天是她满18岁的生日,在那个陌生而新鲜的环境里,没有谁和她分享生日的快乐和有了工作的自豪感。这份工作是她自己找到的,用不着爸爸妈妈为她的工作去请客送礼了。但是,教了两个星期课,她越来越惶惑起来。 群乐小学是一所私人创办的小学,租用了一座旧的民房,靠招收附近一些工厂打工仔的子弟勉强办起四个班,只有四个教课的老师。校长秦大贵,是个开小商店的老板。他的儿子秦小培当副校长,管财务和教务。副校长秦小培连初中也没有毕业,对他老爸的小本生意半点也不感兴趣,秦大贵就利用各路朋友的关系,办起了这个学校,好让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儿子有份正经事。 秦小培个矮脸黑眼细,怎么看都像街头的小混混。他对学校的事一窍不通,也根本不想做好。他整天懒在那个叫作谭桂春的女老师房子里,谭桂春上课时他才在教室周围转一转,一转就转到了何爽她们宿舍里来了。有一次,何爽独自在宿舍备课,秦小培像个幽灵一样进了门,吓得她赶紧逃出门去。何爽和两个女老师住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黑屋里,只有那个喜欢涂脂抹粉的谭桂春是受到优待的,独住一间。 不知为了什么事,开学不到一个月,秦氏父子大闹起来。秦校长挥舞着一根木棒,追着秦副校长在教室周围转圈。这个热闹场面,惹得全体学生异常兴奋。过了一天,秦副校长和谭桂春老师一并从校园里消失了。 秦校长每天铁青着脸,到校园来看看,也不说什么话。一个月过去了,何爽她们半分钱的工资没领到。两个月过去了,秦校长答应兑现工资的时间到了,但还是不见发一分钱。何爽带的钱早已经用光,又不好意思打电话问家里要钱,只好向一个在工厂打工的老乡借了点钱才没有挨饿。同住在那间小黑屋里的两个女老师也快过不下去了,她们一次次集体找校长要求兑现工资,秦校长才给每人发了200元钱。那个管财务的秦小培,就像带走了谭桂春老师一样,把学校收到的那些钱都带走了。 何爽决定离开这所莫明其妙的学校,另外两个老师却极力地劝她留下来,和她们联合起来逼迫“老乌龟”兑现工资,说是人多力量大,怎么就这样走了呢,再说也要先找个去处才好走呀。何爽回答不走也可以,我们罢课把工资要到手。三个人就集体罢课两天,秦校长这才又给每人发了点钱。何爽到底没有了心思在这里呆下去,就打起自己的背包,重新在大街小巷里奔波起来。 现在,皮鞋已经磨歪了鞋跟,她还在奔波着。 何爽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发了一阵子呆,起身买了一杯鲜牛奶慰劳了自己,感到体力和心态都有了起色,就朝那道缀着蓝星的粉红色拱门走去。 “蓝星幼儿园”的广告上只招聘两名老师,来应聘的人却不少,差不多超过了100人,把这个星期天的幼儿园挤得满满的。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聚在一起,仿佛在举行一个时装低价抛销活动。好在何爽已经十分熟悉这样的场面,这些天她差不多都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出没。人才市场、招聘现场、工作介绍所,哪儿都是这个样子。 出示毕业证书和学校的推荐材料,领取报名表,在例行这一套程序时,何爽感到那个收报名表的胖阿姨对自己看了又看,又对着毕业证上的照片看。她想,也许这些天在太阳底下走,人被晒得黑不溜秋,不像照片上的模样了。也许是自己个子矮小,胖阿姨看自己不像中师毕业的学生。管她呢,她含着笑,勇敢地迎接她的审视。 从走进这个幼儿园的那一刻起,何爽就打心里喜欢这个小小的幼儿园。这儿的环境是那所远郊的群乐小学无法比得上的,这是一个真正的城市深处的幼儿园,到处闪烁着诱人的美丽。这种好感激发了心底的竞争动力,何爽在心里嘱咐自己一定要表现好。 每个应聘者要表演一个舞蹈,唱一支儿歌,设计一个儿童游戏,还要根据提供的情境回答一个问题。有些人在第一个考场就被陶汰了。何爽在跳舞时,脚尖的酸疼让她发挥得不理想,但还是侥幸过了关。到第四个考场时,只剩下20个对手。 何爽的唱歌和游戏都不错,一路坚持下来了。 最后在回答问题时,主考人是那位收报名表的胖阿姨。她问:“有个叫李小胖的3 岁男孩,他父母正在闹离婚,谁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把他送到你的班上后,小胖的父母都不来接这个孩子,你该怎么办?” 何爽想了想说:“我会好好带着他,当他的好……好姐姐。我知道一个人没有地方可去的滋味,我会对他很好很好。”停了停,何爽又补充说:“我好好地对待小胖,但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会……会去找他的父母,向他们谈做父母的责任,谈……未成年人保护法,让他们负起责任来。” 回答的过程中,何爽的脸起了红晕。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的眼里涌出了一股热流。她想起自己现在就是一个什么地方都不要的人,心头有股压不住的酸楚。要是自己能成为这儿的老师,如果真的遇到那样一个李小胖,她会好好关心他,她会成为他的好姐姐的。 胖阿姨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应聘结果要在一个星期后公布,何爽认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把自己表现出来了,但结果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她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了,以为自己表现得不错,后来却榜上无名。 离开幼儿园时,何爽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那道粉红色的缀着蓝星的拱门,那里面确实是她向往的一个好地方。 到同学苏丹的住处,乘公共汽车有五站路,还要转一次车。为了节省下日见减少的那点儿钱,何爽只得让脚下的鞋子受委屈了。 苏丹在一个百货商场找到了一份事,是当商场的广播员,也算是发挥了这位学生会文娱部长的特长。苏丹家在农村,她是下定决心不回去的。同来的李怡芳和何爽一样,是从县城考进师范的,现在有不少本科生回县里都安排不了,她们回去的结果自然不会好,所以要出来闯一闯。她们都是班上的优秀学生,都有点男孩子的不服输的劲头。李怡芳去了离市内有好几十公里的一个镇,在一个小学校教音乐,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但愿那儿比倒霉的群乐小学好一点。 今天的应聘已经对付下来,结果如何,想也没用,就不要去想了。时间一下子变得充裕,何爽看看手表才下午5点17分,离苏丹下班的时间还早。苏丹到晚上8点才下班,没有苏丹领着一起进她的宿舍,那个管门的老婆婆是会把她拦在门外的。苏丹那个鸟窝似的房间里住了8个天南地北的女同事,摆了四张双层床,人往里面挤都挤不进去。何爽每次躺到苏丹的床上,都不想让自己动一下。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要不然她才不乐意看那个老婆婆的脸色,也不愿听苏丹那些同事乱七八糟的议论。就那么一个地方,现在想回去躺到苏丹的床上,也是不能够的。 脚上的疼痛感又强烈起来,那双鞋子在加重着它的重量。何爽走到街边,把鞋袜都脱了下来,双手捧着鞋子,光着脚在街头百无聊赖地走。不知走了多久,街灯亮起来了,城市换上了华丽的夜礼服。 何爽感到肚子饿了,在一家亮晶晶的面包店买了一块面包,边走边啃着。她在进“蓝星幼儿园”应聘前买了一杯牛奶,把晚餐钱用了一半,现在只能啃干面包。干面包的滋味也还不错,让她胃口大开。她运气还不错,面包没有啃完,便看到大街边一个小巷口有个水龙头。她麻利地把鞋子穿上,上去拧开水龙头,痛快地喝了一气,还洗了手和脸。全身的感觉好了许多。 时间还早着,何爽一路浏览着街边的商店。她在一家精品店外驻足看了一阵,玻璃橱窗里的东西都那么好看,那么亮晃晃的,要是自己能开一家这样的精品店也不错。过了一会,她到了一家书店,在儿童读物面前停下脚步。她的目光停在一些熟悉的书的封面上,什么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故事里不少穷孩子得到了意外的帮助,实现了他们的美好愿望。她觉得自己好像对那样的故事有了深一层的理解。难怪讲儿童文学课的马老师强调在阅读作品时要唤起自己的体验,她现在体验到了穷孩子对美好愿望的渴求了。 这么走着,就到了苏丹上班的那家商场了。过了一会儿,苏丹一蹦一蹦地出来了,挽住何爽的手问:“今天怎么样,有好消息吗?”何爽摇了摇头,说:“谁知道呢,反正到那里试了试。”苏丹说:“好消息总会来的!等你有了安身之处,我要离开这个机器人干的工作,住到你那里,再满街跑去推销自己。” “每天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我肯定比这里的市民更熟悉这座城市了,要是有机会拣的话,也应该拣到一个机会了。”何爽显得疲倦地说,“可是还是拣不到。” “总会拣到的!走,我请你吃肯德基,今天发了工资。”苏丹豪气十足地说。 “发财罗,吃肯德基去罗!”两个女孩蹦跳着跑上街头,又叫又笑,开心极了。 机会不是等来的,它只会青睐勇于行动的人。何爽对《求职指南》上的话熟烂于心。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不停地去奔走应聘,每天鼓足信心出去,浑身疲惫归来。仿佛一旦让自己停下来,就会像一台报废的机器,永远发动不起来。 接下来几天,她去一个工厂参加了招聘宣传干事的考试,又去一所小学应聘音乐教师,还到一个广告公司去看了看。那些用人单位的人好像都特别低智,拿着刚毕业的文凭还总是问“你有工作经验吗”之类废话。开始时何爽心里没有底气,谦卑地直摇头。听得多了她就理直气壮地作了肯定回答。“我作过一个月实习老师,还在一所小学代过两个月课。工作经验还是有一点的。”她不亢不卑地说。她的话让人家笑起来,以为她很有幽默才能。这总比摇摇头好。 到了“蓝星幼儿园”要公布结果那天,何爽早早地出门,却拿不定主意,不知应该先去看结果,还是先去人才市场了解一下新消息。也许是神情有些恍惚,上人行天桥时,她在台阶上跌了一跤。人倒没有跌伤,拍拍灰尘准备继续走路时,发现左脚的趾头从皮鞋里伸出来了。真倒霉,那只鞋大开着“青蛙口”,好端端一双皮鞋不能穿了。何爽心痛得不得了。 她把鞋子取下来,赤着脚丫过了天桥。手里提着这双破鞋子,她决定找个地方修理一下。一路往前走,却见不到一家修鞋铺。这个发现让她灵感大发,心想开个修鞋店,也许在这座现代化的城市里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不过,这个好创意只能贡献给某个会修鞋的人,她对于修鞋技术暂时还是一窍不通。 提着一双烂皮鞋的何爽拿定了主意,决定先去“蓝星幼儿园”看结果。走到脚底的血泡快要破裂,那个缀着蓝星的粉红色拱门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懒得想自己赤着脚在别人眼里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便径直朝大门走去。 一些人围在小院子里那个尖顶小屋前,何爽挤上去,看到阳光照亮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一个叫作“何爽”的老师被这个美丽的幼儿园录用了!这简直是个奇迹,她差点儿蹦跳起来。 何爽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把手里的皮鞋穿在脚上。她不能让园长看到新来报到的老师是光着脚丫来的。 何爽一蹩一蹩地走进园长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主持考试的胖阿姨坐在那里。 “何爽,你电话号码也不留,我正愁怎么通知你。”胖阿姨站起身说。 “我……我自己来了呀!”何爽说着,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她没有忘记把左脚藏在右脚后面,让胖阿姨看不到她皮鞋上的“青蛙口”。 “我带你到宿舍看看,先安顿下来,明天准备上班,行吗?”胖阿姨问。 何爽赶紧点头,然后跟在胖阿姨身后走着。 胖阿姨领着她绕过尖顶小屋,往后面走去。何爽走得小心翼翼的,到底让胖阿姨回过头来,注意到了她那几个伸出鞋来的调皮的脚趾头。胖阿姨低头看着何爽的鞋,笑了起来,说:“你回办公室,等我一会,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何爽只好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从皮鞋里伸出来的脚趾。她抑制不住地动了动脚趾头,把自己也惹笑了。 “把鞋换下来吧。”胖阿姨出现在何爽面前,递来一双崭新的皮鞋。 “我……我这双还能穿,补一补还能……”何爽结结巴巴地说。 胖阿姨把皮鞋塞到何爽的手里,说:“我不会白送你一双鞋的,我想换你这双鞋给我的女儿。她和你一样大,在上高二,连臭袜子都要我洗。我换下你的鞋送给她,还想请你给她说说这双鞋的故事,好不好?” 何爽点点头,听话地换上了新鞋子。她穿上新鞋走了几步路,说:“谢谢你,不长不短。” “挺合脚的吧,我还担心会长了点。”胖阿姨高兴地说。 何爽看看胖阿姨,脸上绽开了阳光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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