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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和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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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岩村小学六个年级六个班,只有五年级偶尔上上音乐课。 每周有那么一两次,当松子他们这班毕业生被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腌渍得我昏昏欲睡时,隔壁教室里会猛然爆发十分钟齐吼。一般来说,那荡气回肠的齐吼是从“千年等一回呃呃呃”起,到“让你亲个狗儿欧欧欧”结束。中间少不了夹着“抱着梅梅上花轿”(这会儿,松子他们全体男生都要朝坐在最后排的梅梅行注目礼),让整所学校都跟着振奋一阵子。 校长却不高兴。校长兼六年级所有的课。所有的课其实也就两门,上午语文数学语文,下午数学语文数学。校长就高兴上语文数学。有回文教办要来检查广播操,为排练队形耽误了语文数学,校长也紧张了好几天,把中午那点时间都用来补课了。校长一听五年级唱歌非皱眉不可。 松子不明白校长为啥不喜欢音乐课。 两年前,村里装了第一台电视机时松子就对音乐入迷了。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会唱歌的乐器!乐器他也会做。他晓得用牙齿叼住一根橡皮筋当弦子弹的“口弦”,晓得把竹叶嵌在竹筒里做成“竹叫叫”。看过电视里的乐器后,这些都不过瘾,他又拿木棍竹筒给蛤蟆皮做了一把二胡。二胡的弓和弦全是苎麻丝搓的,抹上松香,一拉,就奶娃似地哭。 松子好扫兴。他对电视里那些拉手风琴弹钢琴的城市娃娃羡慕得要命。他常常在梦里头跟他们在一起,吹,拉,弹,唱。 可是有一天,松子亲手摸到了那种有弹性的琴键——不,不是做梦,是真地摸到了! 那是六一节。跟老岩村“对口”的两个扶贫单位都来给学校送礼物。校长就集合了全校师生,向省城来的贵客表示感谢。表示感谢也就是鼓掌。村娃们挺卖力,把手掌都拍痛了。客人们就在这掌声中把大包小包一件件送给学校。最后是一只墨绿色的帆布套子递到了校长手中。校长手被占住了,想鼓掌跟客人提手都腾不出巴掌来;充当招待员给客人端茶的松子机敏地钻过去,从不知所措的校长手中接过了那份礼物,经过讲台上的大包小包,把帆布套搁到后面一排空着的长椅上。 帆布套上印着几行他不认识的“洋拼音”,还用白粉标了个“3000.00”。 松子吓了一跳。这么贵!里面装的啥咧? 装着去把帆布套摆正,松子悄悄地拉开了几寸拉链,将手伸进去。 他就摸到了那个叫他昼思夜想的东西——套子里装的是一台电子琴! 松子的心窝子里擂鼓似地噗嗵起来。学校终于有了一台电子琴啦,只要他愿意学,他就可以像电视里城市娃一样,弹出鸟儿那么活泼的山歌,或是替隆隆前进的坦克车伴奏的那种进行曲了…… 神不守舍地站在讲台一侧,松子的眼睛老往那个方向瞧。 送走了客人,校长宣传散会,让各班回教室了,松子还傻傻地站在那。 校长就吩咐他把借来的茶杯和热水瓶分送到几位老师的病房里去。 说这话时,电子琴已经扛到了校长肩上。松子急忙捧了那叮叮当当的一盆追了上去。 送完茶杯回到校长房门口,松子看到琴躺在校长的床上。校长在抄一份礼物清单。 “你先到教室去稳住同学们”,校长吩咐,“别让散了——我还得给你们补一节数学!” 松子刚醒似地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琴整个儿“摄”进了脑瓜,连同套子上标的“3000”。三千!他家一年也花不了 那么多钱!这样贵重的琴,弹奏的歌曲一定美得不得了! 放学了。松子自作主张地收上了同学们怕作文本,为了有借口去校长的房间,看琴。 电子琴又扛在校长肩上! 校长扛着那东西,跟一位老师边走边说话,老师想拿学校“VCD”给学生放假——不是故事片,是借来的教学碟。校长不行。已经丢失了一台了,一用,准丢。还是不用稳当些。说,这种新名堂必能提高教学质量。老岩校不用那一 套,照样每年考全区第一…… 松子放下作文本,远远跟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名侦察员—— 每年一度,扶贫单位要给他们学校送多少大包小包哇,这些东西后来都不知去向。 梅梅说准是老师们分掉啦! 男生们就一齐攻击梅梅,说她造型老师的谣,说她再敢乱讲就要报告校长,让校长给她记大过——那样一来,将来可没人愿意抱她上花轿了! 梅梅就红了脸不敢再说。 松子却留了个心眼……梅梅的估计兴许是对的——这不,电子琴又让校长找走了! 站在学校门口讲了好一阵,校长终于说服了那位想用VCD的老师。 松子没料到他们这出了句的贫困校连那种“洋机器”都有(他只是在乡镇的舅舅家见识过一回),一定也是扶贫单位送的。校长真傻,怕人偷就不敢用,一次也不敢用,这岂不跟被人偷走了一样吗? 不可能那样傻。那样傻就当不了校长了。那么……松子想着想着害怕起来——学校的VCD是不是跟别的东西一样,也被校长扛去卖了。 跟老师分了手的校长却没有走出校门。他找着梦,走向教学楼后面那同拆剩的旧教室。 松子装着捉知了,猴子似地爬上了一株大榆树,藏进稠密的枝叶里朝下偷看。 只见校长打开了门上的大锁,把琴搬进去,然后锁上门,走了。 原来旧教室是一个仓库。 这么说,以前那些大包小包可能都在里面藏着……他的推理很可能错了。 他决心侦察个水落石出。 校长出了校门。黄昏的校园进而已空无一人。松子溜下树,趴在窗口往里瞧。 窗格却被木板从里面钉死了。 他又绕到后窗。后窗跟前面一样。他只看见两只吱吱尖叫着追打的小老鼠。 “松子——”娘在老远的地方喊。 他急忙跑回家去。 第二天的“模拟考”考得不如上周。 校长生气了。他罚全班抄试卷——先抄,再做一遍。 松子得的是满分。全班42名同学有18个满分。满分也得抄。校长说不抄就是自满。抄写一遍,可以加深印象。 几个家里没装电灯的同学都留在学校里抄完才回家。松子也留下了。他有意落在最后,等大伙都走了,他又绕到旧教室后面。 屋后有一丛高耸的楠竹。 松子抓住一棵新竹爬上去,弯腰的竹竿就把他送上了屋顶。他揭开几行瓦,撬开两路椽子,从那儿爬下去。 他像是走进了百货商店; 大件小件的包装箱,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两堵墙;借着屋顶透下的淡淡天光,他仔细辩认着包装箱上的字;羽毛球拍;呼啦圈;少儿大百科全书;中外故事精选;智力积木;航空模型;十万个为什么…… 好多好多他喜欢的他想得到的! 好多好多他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的! 最下面,是小捆小捆的课本:《自然常识》、《手工制作》……还有塑膜袋装的什么,大约是做飞机或者风筝的材料。他抽出一本翻了翻。 这么有趣的课本,咋不发给他们、咋不开这些课呢? 松子给弄糊涂了。 站上一个书垛,他看到了VCD,电子琴—— 不是一台,而是三台!其中有两只的包装都晦了颜色,不知送来多少年了…… 松子情不自禁,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新琴套,电子琴就亮闪闪地跳进他的眼帘了! 松子激动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按下去…… 没有声音。 他加大了劲儿,琴还是没响。 松子从琴袋里抽出说明书,飞快地溜了几眼,才明白电子琴是要接插电源的,不过电池也行——电路图上画着——八节电池可以让它唱起来! 琴放回琴套,松子才记起了自己是来这儿“冒险侦察”的。 他轻巧地爬上箱垛,从那儿攀上房顶,伸手揪住一枝竹竿,轻轻拉过来咬住,他就在竹叶的掩护下把椽子和瓦片归还原处,再抱住楠竹,垂下地去。 天快黑了。 中午,松子在回家路上粘上了校长。 “我想……想学琴。”他小声地说。 “啥?”校长没听清。 “我要学电子琴。”松子鼓足了勇气。 “这娃!你发哪门子神经病啦?”校长站下了,“你不晓得剩下的最后几周是关键的关键吗——快别起那些野心了!你是副班长……” “我可以保证不影响功课。我保证考第一名——全乡第一!”松子说。这可不是吹牛。松子打从进学校就没考过第 二名。特别是数学,他简直就没尝过99分是啥滋味。 “看看看看!又骄傲自满了不是?”校长拉长了脸,“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花那些时间玩琴,何不多做几张卷子?我已经派人去市里重点小学抄试卷去了,往后的日子,咱税收一天得掰作两天用……” 眼看松子垂下脑袋没有了半点骄傲自满的神气,校长才松了口气。“好了,回家抓紧些!”他冲着松子的后脑勺喊 “别辜负了老师们的期望——就看这最后20天了!” 最后20天! 考试一完,他就不再是老岩村小学的学生了,也就是说,过了这段日子,学校的电子琴就没他松子的份儿啦。 等他上了中学更没机会碰这些了。 听村里的中学生们说,一进初中,光是要考试的“正课”就有七八门,背外语抄笔记做习题白天黑夜连轴儿转也忙不过来。而且,乡中学压根儿没啥子乐器。 再往后呢? 也许爹还会送他念高中,但绝对没有可能上大学了。村里惟一的那位大学生每年的费用把全村人都吓住了……再说家里也需要劳力。 到那时,他能不能凭自己的勤劳买一只电子琴?3000……他爹一年的收入是2800,他计算过。当然等他长大山村会富起来。但是到了那时,恐怕他再没兴致玩什么梦了——听爷爷说,爹小时候也挺爱吹爱唱了,后来呢? 松子从来没听爹唱过歌。 他长大了,他会变得像爹那么沉闷吗? 爷爷说,会的!要种田,活命,就不能嘻嘻哈哈。吹吹唱唱当不得饭吃! 松子总觉得矮个子的爷爷跟高个子校长有些相像。他也说不出像在哪儿。 按爷爷的说法,长大后的他再也不会喜欢弹琴唱歌,当然也没闲心去听小鸟和山泉演奏了……那简直可怕!他只能 指望在这20天之内实现他的梦。校长当然不会让步的。除非…… 松子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急头吓了一跳。但他没有打消他的计划。 他不愿意因一时的胆怯而后悔一辈子! 整整一个星期。松子课余时间没有按校长布置的去抄试卷,而是花在割蛇舌草上。这种草晒干打捆后,可以卖给中药店。 割着草的松子对校长怀着深深的内疚。不过,等他用卖草药的钱买回八节电池,那些内疚已经被狂喜冲淡了。 松子趁着那个有月光的夜晚溜进了校园。 一切如他所计划的那样顺利。他从竹梢垂屋顶上,揭开了瓦,挪动了椽子…… 然后,他要把琴套挎在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电子琴藏到村后小山半腰那个只有他知道的石洞里——他将在那儿度过十多个幸福的黄昏,每天放学后的一个小时…… 等考试前夕,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琴送归原处。 不能算是偷儿。当他还是老岩村小学的一员时,这个仓库里的一切都有他的一份儿…… 琴摆在他眼前了。 松子没有急于携琴“逃”走。按计划,他还得试一下,看电池是不是真能把琴弄响。他借着月光把电池都塞进去,按说明节指点拨了一下电源开关。 一红二绿三颗小星亮了! 男孩的心嗵嗵跳着,用指尖在滑溜溜的键上碰了一下—— 叮咚! 一声尖脆悦耳的琴声中在静寂中荡开去。 这是我手下流出的吗?他不敢相信地想。他觉得自己是在作梦。梦中他曾经弹过那么多次……几乎不由自主,他的双手 都搁上了琴健。 ——清泉跳出了山涧。画眉追逐在林间。山坡上,无数鲜花相继开放…… 松子忘乎所以地信手弹着,于是有一支欢快的乐曲从旧教室向外飞去…… 三楼的办公室里正在举行一次紧急会议。 尽管取消了小学升初中的统考,各校之间的竞争却依然激烈——因为文教办是按学生总分高低对老师进行赏罚的,更重 要的是学生考分关系到学校的生存——谁不愿把子女送到学习成绩抓得好的学校去呢? 所以,学校是非得将期末考试当作一场硬战来打不可的! 校长总结了取消五年级那个影响全校的音乐课以来各班学习风气的大好形势,推介了他让学生考卷的“秘密武器”,又要求三年级以上的老师迅速写出若干“下水作文”让学生们记熟——这可是学校提高语文科考分的传统法宝,千万不可放弃!这有每周一次的模拟考…… 刚说到这儿,老师们都听到了那陌生的琴声——那不像任何一支歌,纯粹乱弹——是什么人溜进了仓库? 老师们一齐出动。校长顺手抓过打铃的铁锤,做好了搏斗准备。 让大伙分别把守住几个封死了的窗口(以防万一),校长轻轻打开了门上的大锁…… 松子浑然不觉。 从揭开的房顶透进的月光,如同舞台上的一束聚光,照射在演奏者身上; 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无数的蚊子向人的手脸进攻着。那个胖胖的男孩全不在乎,他信手乱弹,陶醉在自己即兴创作的乐曲里。 他不知道老师们都围在他身后。更不知道他的弹奏使老校长血压增高怒发冲冠…… 不过这会儿校长已经平静下来。 校长跟老师们一样静静地站着,任大汗淋漓蚊虫叮咬他们都没动一动。 谁也不忍心打断男孩的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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