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入冬,天气就陡然冷了起来,北风到处乱窜,“鸣——呜——”地吼叫着,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夏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仿佛一夜之间冷清了。 到了黄昏时分,泥鳅还只擦了五双皮鞋。他记得非常清楚,5毛钱一双的皮鞋,加上早上卖废品所得的5块4,现在自己的裤兜里正有7块9毛钱在打瞌睡。但这一天,他却起码引诱过500人:“擦皮鞋么?又快又亮。” 可惜的是,反应竟然十分的冷淡。是呀,这样的鬼天气,谁愿意坐在一个小乞丐脏兮兮的小凳上喝西北风呢。因此,差不多从下午开始,泥鳅就这样瑟缩在冬天的风里,用极其热情的声音,对着满街匆匆而过的“皮鞋”招呼: “擦皮鞋么?又快又亮。” 泥鳅本打算再挣5毛钱就收摊,但这希望看来是很渺茫的了。而且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他必须赶上最后一班25路车,否则就回不了垃圾场了。不得已,他抽出一直暖在衣襟下的双手,将鞋油、刷子、帆布小凳等东西一古脑儿地塞进一只又脏又破的背袋,往25路站牌走去。 很准时地,泥鳅刚到站牌下,17号车就像一个得了哮喘的“老太婆”,喘着粗气爬来了。稀拉拉的几个乘客一下完,他马上贴着车门挤上去,朝着略显富态的售票员甜甜地叫了声阿姨,便极自然地接过扫把清扫车厢。自然,这也是纯粹的泥鳅原则:既能免费乘车,又用不着担心查票。而且天长日久,他似乎已和17号车组的售票员达成了默契:以清扫车厢的劳动换取免费乘车的权利。 当哮喘着的“老太婆”把他送到城郊时,浓浓的夜色已经匀匀称称地倾泻下来,黑得一塌糊涂。只有稀稀疏疏的路灯光燃出一块一块癞皮似的黄斑,闪烁在通往垃圾场的坑坑洼洼的马路上。泥鳅瘦小的身影,一会穿过路灯的光斑,一会又被黑暗所吞噬……
2
远远地,泥鳅望见了最后一盏路灯。都市的气息到此为止。路灯的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黑暗的天幕下,是一个几乎被垃圾填平了的湖,一沟残存的污水,整天散发着奇臭的气息。因此,除了大白天来来往往的垃圾车,和一群捡废品的乡下人,一到晚上,这里就死一般的寂静,连鬼也不愿意光顾。 老流浪汉马奇的咳嗽声被夜风送过来,听了叫人揪心。泥鳅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回来啦。” 当泥鳅摸黑钻进一辆废弃中巴的车厢外壳时,马奇开始划火柴。抖抖索索,连划了好几根,才点燃了手中尚未点过的蜡烛。 “又买了一支新的呢,啧啧。”马奇一副很心疼的样子,仿佛谁在他身上剜去了一块肉似的。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放好,一声不可抑制的咳嗽,又把蜡烛给扑灭了。泥鳅连忙接过去,重新点亮。 马奇按着胸口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两个人就着一碟辣萝卜,开始吃晚饭。 “马哥,你这病,该治治了。”尽管马奇老得可以做泥鳅的老子,但从见面第一天起,泥鳅就毫不含糊地叫他马哥。 马奇说:“看看,又来了。你数数看,说过多少回了?” “可你没听过我一回呀。” “不要紧的。咳嗽有什么了不得?” “老这样拖下去,就了不得了。等病重了,就一切都晚啦!” “你咒我死呀。” 泥鳅噎了一下,饭粒卡在喉咙里,鸭子啄食般伸了几下脖子,才咽了下去。 马奇横了他一眼,伸出舌头,把粘在嘴唇上的饭粒舔进嘴里,又灌进去一大碗温开水,这才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今天挣了多少?” 待泥鳅吃完饭,马奇又伸手讨钱了。 “屁,挨了一天冻,才2块5呢。” 泥鳅说着,把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掏出来递给马奇。马奇又把它塞进了自己当做枕头的破布包里。而后回过头来,一口气吹灭蜡烛,说:“睡吧,明天还要起早。” “哎,马哥,我想和你说件事。”躺下之后,泥鳅复又仰起头来对马奇说。 “什么事?” “这鬼天气,擦皮鞋是没搞头了,我想换桩活干。” “干什么?” “反正不擦皮鞋了。随它什么活都行。” “是不是又想做流子?告诉你,只要我马奇还有一口气,你就得老老实实走正道……” 泥鳅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不擦皮鞋就一定是去当流子?天底下就只有擦皮鞋才是正道?你也未免太不相信人了。洗手不干的事,我是不会再干了,你尽可以放心。” “这还差不多。” 黑暗中,马奇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再有个把月就过年了,你将就一点算了吧。再干一段,我送你回家过年去。” “嗤。”泥鳅一脸的不耐烦,“你发癫呀你!我死也不会回去,你要是嫌弃我,你明说好了,我走。” “我怎么会嫌弃你?看你说的。” “那你要我回去干什么?那能算个家吗?” “好好,以后再说吧,先睡觉——对了,明天把这废品送到收购站去,可别忘了呀。” “你别去捡了好不好?病成这个样子,还捡什么废品?” “能捡点就捡点呗,也不累人。” “你明天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要不了多少钱的。” “没那个必要。我心里有谱儿哩。” 泥鳅见说不转他,便又将冻冷了的肩膀缩进了棉絮里,同时叹了一口气。马奇脖子一挺,瘦得干葫芦似的脑袋马上又竖了起来: “叹什么气呀你,又没死人!” 泥鳅被他一激,也来气了,没好气地顶了一句:“我是为你好呀,你倒狗咬吕洞宾!你说,这钱是这么积的么!连命都不要了,积了钱干什么?一根蜡烛都要点上个把月,都像你,制蜡烛的人吃灰呀!真是……” 泥鳅本想说他一声“守财奴”,但到底忍住了。 马奇好像被戳着了心病似的,又剧烈地咳起来。泥鳅心里还有气,恶作剧地想:活该!不料马奇这一次咳得震天动地,老是止不住,仿佛喉咙里卡住了一只苍蝇似的,怎么也咳不出。泥鳅这才慌张起来,赶忙摸过去给他捶背。 “你看你看,病成这样了,还不信我的。” 马奇使劲干咳了好几下,才咳出一泡黏糊糊的腥痰来。他心里一惊,立即明白自己又吐血痰了,于是连忙用手封住嘴,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噗”的一声,吐出去老远。 泥鳅服侍他躺下后,在黑暗中呆坐了许久。他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真的好难受! 便索性走出了铁厢子……
3
一片漆黑。 泥鳅迎风而立,任凭寒风一古脑儿直灌进脖子里去,心里才觉轻松了些…… 屋门前,一条好河!叫新桥河!夏日里,泥鳅和伙伴们不知在河里偷偷洗过多少次澡。热得受不了时,干脆连衣服也不脱,拣一处浅滩,就这么往水里一躺,连鼻尖也埋在水皮子下,待到实在憋不住了,便一个鲤鱼打挺儿坐起来,继续割牛草。回家的时候,太阳公公早帮他们烤干了衣服。 也有露馅儿的时候。玩得太痛快了,就有些忘乎所以,常常连头发上的水藻都忘了扯,回家被父母发现,少不得一顿好骂,有时甚至还得尝尝竹梢条的滋味。 还有一次,更是出了鬼:父亲竟在泥鳅的头发里抓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河虾。不由分说,抡起踩田棍就要揍他,多亏母亲在旁苦苦相劝,才免受皮肉之苦。 但后来,泥鳅开始诅咒这条河。 不知何时,从河的下游漂上来一个养鸭客。整天将鸭放在这一带喂养,晚上就把随身携带的帐篷打开,露宿在河堤上。 一个月黑风高夜,疼他爱他的母亲竟与养鸭客同时失踪了。 这年,泥鳅刚满9岁。 9岁的泥鳅,恨死了养鸭客,也恨死了引来养鸭客的新桥河! 母亲走后,父亲整个儿崩溃了,每天喝得烂醉,动不动就寻泥鳅出气。 泥鳅受不了! 泥鳅离家出走了! 从12岁开始流浪,至今有4年多了。在这座日夜油炸臭干子的城市里,泥鳅也许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他有时在街上给人擦皮鞋,有时到火车站帮人拎皮箱,甚至还当过扒手、小偷…… 一年前,泥鳅结识了老流浪汉马奇。 那天,泥鳅在一家商店门口寻找扒窃对象时,见一个中年人正和卖退字灵的地摊贩子谈生意,手提包就放在一边。他竟一时贼胆包天,趁他人不注意,提起包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发现了。 眼看那中年人即将追上他,正在人群中的马奇立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夺过提包还给中年人,说:“你看看掉了东西没有?我去追!” 中年人停下了,马奇却不紧不慢在后追。拐进小巷后,马奇几步赶上去把泥鳅给逮住了。在马奇看来,像泥鳅这样年纪的小把戏,是不应该当提包仔的。那时的马奇,也还没有狼狈到现在这地步。 马奇的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住泥鳅的双肩,满眼关切:“是不是饿了?” 泥鳅望着并无恶意的马奇,点了点头。 马奇说:“走吧,我请你吃饭。” 一招手,领泥鳅进了附近一家餐馆。 几杯酒下肚,泥鳅哭了。第一次,他面对生人倾吐出了一个15岁少年的悲愤。 马奇也听得两眼噙泪,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就会好起来的!跟我一起干好吗?” 他两眼泪光闪烁,端起酒杯来,默默地望着泥鳅。泥鳅在一愣之后,端着酒杯站起来。两人很响地碰了一下,而后和泪一口吞下去。 同时吞下去的,还有过去的苦痛……
4
当车窗的轮廓刚从黑夜里浮出来时,泥鳅便一骨碌爬起来,扛着一蛇皮袋的废品走出了车厢。天还没有大亮,10米远的地方,便有些模糊。 在这冷冽空旷的清晨,他迎着那盏昏暗的路灯奔去…… 因为售票员不准他把废品带上车,因此,每天清早,他都必须徒步走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掉废品之后,再去街头擦皮鞋。 泥鳅到达火车站广场的时候,7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除了一些赶车的旅客,几乎没有别的人。他趁机坐在凳子上养神。 当泥鳅本能地感到有人走近的时候,眼皮底下已经伸过来一双又脏又破的解放鞋了。他顺着脚杆子瞅上去,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老伙计刘瞎子。刘瞎子其实并不瞎,只是眼睛有点眯,大家便这么叫。泥鳅曾经和他一起混过,后来刘瞎子在公共汽车上扒钱时被捉去拘留,便不知其下落了。 刘瞎子笑笑:“擦呀!” 泥鳅一蹦跳起来,笑着擂了他一拳:“擦你的头呀!” “怎么出息成擦鞋匠了?” “我觉得不错。你呢,还干老本行?” “不不不,痛改前非了,现在已在船码头做搬运工。想去吗?” “行呀!我正想改行哩,这皮鞋擦一年也发不了。” “那下午你在这儿等我,咱哥俩一起去。” 泥鳅应承下来,便和他分手,准备回去和马奇说一声。 快到车厢门口的时候,泥鳅无意中发现了地上的血痰,这儿一点,那儿一泡,都已经干了。泥鳅心里一惊,走到门口,试着吐了一口,不远不近,一颗痰就像子弹一样射在那片暗红色斑点之中。 他什么都明白了。 心里陡然涌起一股酸酸的感觉,眼窝里盈满了泪水。 马奇没在家。泥鳅朝一群挖废品的人望去,只见他正蹲在地上,用那桃树枝一般的手从垃圾堆里扒废铜烂铁。泥鳅不声不响走过去,站着看了好一会,才蹲下来,和他一起扒。 许久,才说:“马哥,我都知道了。” “你今天回来得早。” “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有一回的。” “我想问你一句话,可以吗?” 沉默了一会,马奇点了点头。 “你手头究竟有了多少钱?” “不到3千。” “给你治病总该够了吧?” “这钱,我另有用场。” “可是你的命还要不要!” 马奇扒垃圾的手抖了一下,停住了。过了许久,他拾起头来,两线泪水沿着眼角悄悄地往下流。他把手在膝盖上擦擦,拍着泥鳅的肩膀说:“好兄弟,我谢谢你的关心。但是,医院我是不会去的,要不回来的命,咱不要。” 泥鳅感到他的手在使劲,仿佛要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放在他肩上。他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望着马奇,眼窝里慢慢溢出泪水来。 冬日里惨白的阳光,淡淡地照在身上。泥鳅觉得有点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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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马奇不同意泥鳅去搞搬运,但下午泥鳅还是偷偷地去了。不过,为了不让马奇知道,他还是装做出去擦皮鞋的样子,而且,每天仍然只交相当擦一天皮鞋的钱给他,余下的则全部藏在身上。 日子就像路边法国梧桐树的叶子似的,被寒风一叶叶剥落了。眼看着就进入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离下雪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20多天过去,泥鳅居然攒了一百多块钱。 接连干冷了几天后,下了一场冷飕飕的小雨。泥鳅想,雪就要来了。这时,马奇已经完全不能起床了,整天躺着,一声接着一声干咳。他已经咳不出痰了。 晚上回到家里,泥鳅点燃了只剩下一小截的蜡烛。他把私下积的钱全部掏出来,塞在马奇的手心里,紧紧地相握着,说:“马哥,有件事我瞒了你,我还是搞搬运去了。” 马奇用很虚弱的声音说:“你没瞒我。你累得每天一回来就想睡哩。” 泥鳅说:“这多挣下的钱给你去治病。明天咱们就去。” 马奇说:“用不着了,真的用不着了。” 泥鳅心里一酸,几乎又要掉眼泪:“马哥,你一定得去!你得听我一回!” 马奇摇着头,攥他的手又加了把劲,说:“不是我不听,我心里有数,没有用了。我本想年底送你回去的,看来不行了。钱都在我的枕芯里。回去后,你要继续读书,而且,还要帮助你父亲,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毕竟是你父亲,你没有理由这样抛弃他……” 泥鳅心头一震,泪珠子飞溅而出:“马哥!” 马奇笑笑,说:“叫我声干爹。” “干爹。”泥鳅的眼珠子如断线的珍珠。 马奇欣慰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朵红云,在烛光里亮着。 第二天,泥鳅起床的时候,果然见天空彤云密布,低得仿佛伸手就可摸到似的。因为马奇执意不去医院,他只好在家陪伴。 下午,泥鳅出去买菜的时候,天空中飞起了碎鸟毛一样的雪花,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树,徒然地伸展着黑乎乎的枝丫,却始终抓不住什么。到傍晚的时候,雪花越飞越大,越飞越急,竟是一场鹅毛大雪,漫天翻滚,被朔风一吹,便如满天纷扬的芦花,一片迷乱…… 吃晚饭的时候,泥鳅摸出最后一截蜡烛头,已不足半寸。 “干爹,咱们快吃,今天我忘了买蜡烛了。” 马奇望望昏黄的烛光,口内喃喃道:“完了。”一丝宁静的笑容不知不觉爬上了他苍白憔悴的脸。他艰难地咽了一口饭,叫道,“给我倒点开水。”泥鳅连忙放下自己的碗,一口口喂他。 一小碗开水饭还没吃完,烛光突然跳跃一下,陡然弱下去。这是它所能发出的最后一点光了。灯芯倒在熔化的蜡油里,挣扎着亮了一会,骤然熄了。屋里顿时一团漆黑,听得见窗外那轻得几乎听不到的落雪声。 泥鳅听见马奇轻叹了一声,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仿佛看见一道白光蹿向无限深远的黑暗,稍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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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他是被冻醒的。坐起一看,窗外一片雪白。原先污浊的垃圾场,变成了一个银装玉砌的新世界。 再看马奇,正静静地躺着,一只手横弯在被外,压着自己的胸口,上面竞铺着薄薄的一层积雪。 泥鳅吓得惊叫起来:“干爹——”他一纵身扑过去。 马奇的手已冰凉如雪。 泥鳅撕心裂肺长嚎了一声:“干爹——” 哭完之后,泥鳅擦干眼泪,找来一把生锈的小锄,沿着车厢四周发疯地挖起来。五颜六色的垃圾再一次被挖掘出来,堆在雪地上,越积越高。 车厢渐渐地陷了下去…… 泥鳅仍然发疯地挖着。他头上热气直冒,脸上流着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当车厢顶部都陷进泥里之后,他又扑在上面大哭了一场。而后,用双手捧来一捧一捧洁净的新雪,盖在车厢上。 快到中午的时候,泥鳅垒起了一座巨大的雪坟,在雪后纯净的阳光下,闪着冷艳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