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使用的面包炉被爸爸和妈妈搬进厨房时，流流正坐在教室里垂着头挨米老师的克。因为两人距离很近，痛宰流流的米老师把唾液不知不觉中挂到了流流的头发上，流流知道头顶上正在人工降雨。流流不服，那表情让傻瓜都看出来。世界上的老师都喜欢唱歌的羊，不喜欢盯住肉的狼。米老师怎么看流流，都觉得流流长着一对狼眼。米老师说：“看你的样子，还像一个女孩子样吗？”流流听见米老师开始攻击她的性别了，就把头抬起来：“那老师也不像是女老师啊！”坚决捍卫自己的性别是女孩子的本能，没错吧？
　　流流这一句话，让前半生说话一直流畅的米老师噎住了。
　　人工降雨停止了。
　　米老师积蓄了力量之后，对流流说：“你的语文课代表别干了。”
　　“不干就不干。”流流站起身就走了。两分钟之后，流流跟好朋友夏波说：“问你个事，一个女人三十岁就会到更年期吧？”
　　夏波还认真地想了想说：“不能吧，都说女人到了五十岁才进入这个危险阶段的。”
　　流流断然说道：“未必，我看米老师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背后骂完米老师，流流心里好受多了。刚才的挨批和撤职沉淀在心里的气，算是撒出去了。夏波突然间问流流：“米老师今天为什么说你？还说了那么长时间？”
　　流流睁着一对无辜的眼睛反问：“是啊，她为什么克我？我怎么忘了？”
　　夏波说：“你不诚实。米老师为什么批你，你能忘了？”
　　流流说：“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克我了！”
　　夏波说：“你好可怜！”夏波心想，还好朋友呐，犯什么错误都不肯告诉一声。如果是受到表扬，能忘了？
　　流流回到家中，进了厨房就去开冰箱的门，取出一个冰淇淋灭灭火。扭头看见面包炉，用手摸着说：“很漂亮。像汽车一样。”面包炉的外壳是奶油色的，流线型，新颖而又时尚。流流爱吃新面包，一看见新面包就兴奋。可是，面包是早晨的主食，妈妈总是在头天晚上买回家的，第二天拿出来摆在桌上时，让流流看上去，就像是剩面包。一个好端端的面包，上面留下几副牙印，就扔在桌子上了。爸爸就吃流流啃过的面包，一直啃了多少年。最后，爸爸就说：“买个面包炉吧。”妈妈同情地说：“但愿面包炉能让你吃上完整的面包。”
　　烤面包使用什么料，面包炉里有一个说明书，妈妈说，很简单啊。爸爸看了两分钟，也说，很简单的。流流一听，高兴了，对爸爸和妈妈说，我先背一会英文，你们先烤面包吧。等我背完二十个单词，我就能尝到新面包了。
　　爸爸和妈妈就开始在厨房里折腾，一个人看说明书，一个人揉面。流流不停地进厨房问，还没好啊？爸爸说，急什么急？面还没发好呐！他们又忙了一阵，妈妈又大声问厨房外边的流流，想吃中式面包，还是吃西式面包？
　　流流干脆把英文课本扔了，一头扎进厨房，兴冲冲地问，面包炉的功能很多啊！中式西式面包都能做啊？
　　爸爸装内行，是啊，中式面包多放糖和鸡蛋。西式面包就复杂些了，有放肉松的，放胡椒粉的，还有放羊葱末的，你想吃什么的？
　　流流突然说道：“我不是语文课代表了。”
　　妈妈问：“发生什么事了？刚才回家时为什么不说？”
　　爸爸问：“语文课代表是你费了好大的劲才当上的啊？犯错误了？”
　　流流说：“你们说的都不是，是我们米老师到了女性更年期了。”
　　妈妈把面团摔在面板上说：“流流瞎说了。我跟你们米老师说过年龄的问题，米老师还不到三十岁。”
　　爸爸说：“先说说，你犯了什么错吧。不犯错，当得好好的语文课代表就撤了？”
　　流流还是不知道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她自己错在哪里，真的搞不懂。她正想把这件事完整地叙述出来，让爸爸和妈妈帮助分析一下时，妈妈火了：“说啊？装什么傻啊？”
　　见妈妈这个态度，流流觉得心里的伤口又裂开了，赌气回到自己屋里。妈妈对爸爸说：“你看这孩子，犯了错都不能说了。”
　　“我犯什么错了？”流流在自己的屋里大声问道。
　　妈妈搓着自己的面手，朝流流房间走来：“你还问你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犯错语文课代表怎么撤了？”
　　就在妈妈快到门口时，流流砰一声把门关死了。妈妈在屋外大声问流流话，流流就大声在屋里故意喊英文单词，最终把妈妈比下去了，被迫回到厨房，三心二意地研究烤面包去了。
　　夜里十点多钟，面包炉烤出第一炉面包。爸爸把新面包用一个盘子托着，端进流流房间，说道：“新面包，自己做的，感觉好啊。”爸爸在自我陶醉时，流流已经忍不住咬了一口新面包，然后说：“爸，很平庸的。”
　　“什么？”爸爸听了，觉得女儿是在说他当爸爸的平庸。
　　“面包，我在说面包。”
　　“我觉得你在说爸爸。”爸爸做了一个很委屈的表情。
　　流流说：“现在的大人们，都很敏感。”爸爸说：“现在的孩子，对父母的要求越来越高了。”
　　“相反。”流流把那口平庸的面包咽了下去。
　　“我们家的气氛还是民主的。但愿我们都能理解沟通。”现在电视上天天放这种两代人急需交流的节目，爸爸也学会了不少的口号。流流看到了这一点，就没吭声。爸爸端着空盘子离开流流房间之前，脸上出现了讨好的表情：“流流，告诉爸爸，你今天到底犯了什么错？”
　　流流就用一种眼光看着爸爸。
　　爸爸刚才说话时，是弯着腰的，因为流流一直坐在椅子上。那样的弯腰姿势可以离流流很近。现在，他看见流流的眼神时，就把腰直了起来：“你什么眼神啊？”
　　流流说：“我就这种眼神啊！”
　　“真让人不舒服。”
　　“我的眼神让别人不舒服？”
　　“太不舒服了。”
　　“我过去就是这种眼神，你们怎么不说不舒服啊？”
　　“你眼神变了。”
　　流流说：“行了，看我不是语文课代表了，连我的眼神都看不惯了。”晚上，流流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时，听见爸爸跟妈妈在他们的卧室里说：“流流的眼神是什么眼神啊！”流流听见妈妈说：“流流的眼神再不好看，也是你女儿的眼神。”爸爸闷声闷气地说：“那眼神，也太让人不好受了。”
　　流流面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嘴里边都是白色的牙膏泡沫，她把泡沫擦掉，认真地观察自己的眼睛，她做出了多种眼神，并加上脸部表情的协助，也没发现哪一种眼神让别人受不了。
　　第二天上数学课时，流流的钢笔突然间拉稀了。钢笔水从钢笔前端冒出来，就像是堵不住的伤口。把流流刚刚做出的数学题弄污了不说，连手指头都蓝了。流流没带备用笔，就在桌子上抢修这支不争气的笔。同桌闻大炳，外号叫大饼的男生看见了，就直躲身子，怕流流把钢笔水溅到衣服上：“流流，你修钢笔，怎么看上去像是给人做大手术啊？血淋淋的！”
　　流流不看大饼，头都不抬：“说什么风凉话呐，还同桌呐？快点翻翻口袋，有没有擦脸纸，赶紧救人吧！”
　　大饼说：“求人还这么不客气。”
　　流流看了一眼大饼：“哪里都是钢笔水了，还讲什么态度啊？”
　　大饼见流流的口气还没变软，就多了一句话：“语文课代表就可以这么跟人说话啊？”
　　流流一下子就激动了：“我不是语文课代表了。”
　　全班同学都不做题了，都抬头看着流流。大饼却像惹祸的罪魁祸首，把头垂下去。等同学们都恢复了平静，大饼悄悄问流流：“你刚才说不是语文课代表了，我怎么不知道？”
　　流流把擦钢笔水的纸朝两边一推：“语文课时，米老师会宣布的。”
　　大饼说：“你没犯错误啊？”
　　流流这一次停了手里的抢救钢笔的活，对大饼说：“我也这么认为的。谢谢你也这么认为。”
　　大饼没再说话，却不停地用同情的余光安慰流流。此时的就要被撤的流流肯定心情极差。大饼想为流流做点事，就把桌子上的擦钢笔水的废纸拢到一起，准备在下课时，放到教室的垃圾筒里。
　　大饼看出流流心情极为不安，因为下一节课就是语文课，米老师会把那个不幸的决定当众宣布的。这对流流来说，就像是等待宣判的罪犯。一下数学课，大饼就把桌子上的一堆染着蓝钢笔水的废纸主动捧到教室前边的垃圾筒里，他本来想装入一个塑料袋，再丢进垃圾筒里，这是米老师说过多少回的。但是，大饼看见垃圾筒里已经有人放进了可口可乐的瓶子，就没多想，把碎纸团扔了进去，因为流流用的废纸太多，大饼前后捧了三次废纸，才把堆放在课桌上的纸团处理干净。流流的钢笔还是没修好。她根本就没心情修好自己的钢笔。她一直等着米老师宣布那件事。她还是下意识地坐在那里修那支修不好的拉稀的钢笔。一直到面色不好看的米老师挟着教案走进教室。
　　其实，一切都不如流流幻想的那么激烈。米老师宣布完那件事之后，流流的心里一下子释然了。米老师在解释撤掉流流的语文课代表的理由时，只说是流流不适合担当语文课代表，让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心里酝酿一下，物色一个更适合担当语文课代表的人选。就在米老师说这些话时，流流是垂着头的，不敢抬头，一滴委屈的泪不听话地从眼睛里掉出来。她把那滴眼泪从桌面上偷偷擦掉时，就把头抬起来了，用眼睛看着米老师。在流流的眼神跟米老师的眼光撞到一起时，米老师本来锋利的眼光，必胜的眼光突然间变钝了，变软了。
　　米老师缓了一口气说道：“流流同学有什么想法吗？我觉得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有话要对大家说。”
　　流流不说话，还是用那种不变的眼神盯住米老师。
　　流流的这种眼神让米老师看起来，简直就是昨天下午那场发生在两人之间战争的继续。米老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不想对大家说。”
　　流流说：“我没想法，我只是想问老师，我错在哪里了？”
　　米老师的身体在高高的讲台上似乎晃动了一下：“我解释过了，你当语文课代表不合适。”
　　流流觉得米老师亲自发动的这场两人战争还是没找到充分的理由，完全是以强欺弱。所以，流流不想再说一句话，但是，她必须看着米老师，就这么看着，表达自己弱小国家的尊严和不屈。
　　流流喃喃自语，也像是说给大饼听的：“我想骂人。”
　　大饼看着流流，不知道她要骂谁。但是，马上明白流流是要骂米老师。他紧张的脸都白了：“你别……”
　　流流说：“我现在就是要这么看着她。为了锻炼我的耐力，就像看一泡屎一样，看着她！”
　　米老师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不许你用这种眼神看老师！”声音太大，把同学们吓得一激灵。片刻之后，同学们都忸头看流流，想看看流流的眼神是一种什么眼神，结果，发现流流的眼神没有什么特别的，就转向米老师，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纠缠眼神问题是没用的。那只是个人喜好问题。米老师懂得这一点，她及时发现了一个渲泄坏心情的出口，米老师看见了垃圾筒。“这是谁扔得垃圾？！”米老师走到垃圾筒跟前，用尖尖的皮鞋踢着塑料垃圾筒，声音听上去像是在打一个敲破了的少数民族的鼓。
　　男生马大军站起身：“是我是我，我刚才喝了可口可乐，急着去尿尿，忘了把空瓶子装在塑料袋里。”
　　马大军的主动承认态度，让米老师心情好多了：“能承担错误的学生，一定会进步的。”
　　米老师说：“下课后，把空瓶子装在塑料袋里，别忘了。”
　　马大军看了看垃圾筒里的碎纸团说了一句：“那些碎纸团可不是我扔的。”
　　“谁扔的碎纸团？”
　　大饼犹豫了一下，后悔自己干了错事，他怎么就把扔垃圾一定要装在塑料袋子里的规定忘得干净。他刚要站起来，流流站起来了：“那些纸团是我扔的。”
　　米老师说：“刚才我问谁扔的垃圾时，你怎么不说话？”
　　“马大军先说了，我只是后承认罢了。”流流觉得事情越来越糟了，一切都朝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走。
　　米老师说：“看见别人承认了错误，再承认错误，起码说比别人的觉悟晚，比别人的迟，或者说在心里并不想承认错误。”
　　流流一下子暴发了：“我就错了，我就不想承认错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不在乎了！”
　　米老师没想到流流会暴发，而且会暴发的如此强烈，赶得上一百级地震。外面的走廊里有了脚步声，有人把耳朵贴到了门上。米老师真生气了，嘴唇都抖起来：“流流，你真该看看自己的形象。我不奢望我们班上的女生都是有教养的淑女，但是，起码应该有个女孩样儿！”
　　流流听见淑女两个字从米老师嘴里跳出来，流流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同学们看来，流流是狂笑不止。流流止不住从心底深处积压太久的情绪，把哭当成笑吐出来了。
　　米老师ba 课了。在她走出教室时，流流还在狂笑不止。
　　学校把流流的爸爸叫到学校里，校长米老师还有年级教导主任都围在流流爸爸身边，脸色都很沉重。他们商量了一下，就把流流叫来了。爸爸问她：“你为什么……那样笑？”
　　流流说：“我觉得很好笑。所以我就笑了。”
　　校长跟大家使了一个眼色，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所以，结束了这次令人紧张的谈话。
　　但是，让所有人十万个想不到的是，流流第二天到学校的形象，把大家震住了。流流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一头假发，梳成两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垂在肩膀上，大辫子梢上还系着红毛线和绿毛线。给所有人的感觉是，一位生活在旧电影中的人从银幕上走出来了。
　　流流根本不管落在自己身上的都是什么样的眼神，旁若无人地走到自己座位上，翻开书，嘴里咬着一段铅笔头，手还不停地拨弄着自己的假发发梢。
　　大饼坐到流流身边，也不说话，实在是忍不住了，对流流说了一句：“你好，淑女！你吓着我了！”
　　流流的好朋友夏波一下子从自己的座位上冲过来，抓住流流的手说：“流流，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说着，夏波自己就流出担心的眼泪了。
　　流流伸出手给夏波擦掉脸上的泪水，眼睛也红了：“我没怎么。我的神经很正常。放心吧。”
　　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米老师，米老师跑进教室时，一看流流的打扮，吼道：“流流！你闹什么鬼呐？你想干什么？太不像话了！你已经在学校里够出名了！你还想怎么出名？”
　　“淑女！老师，我在按你说的做呐，我正在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淑女。”流流说话时，声音很小，但是，教室里很静，大家都在等着打扮成淑女的流流说话。这很轻的声音竟然有石破天惊的奇效。
　　“你马上回家！今天你不要在学校出现！你要在家里反省！”米老师指着门说道。
　　流流站起身，小声说道：“那我就回家了。”
　　爸爸和妈妈都上班了，家里没人。流流第一次在该上学的日子待在了家里，时间富裕起来，她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站住了。一个人毫无目的地站了很久，突然间就心慌起来。她就在屋里叫了一声，是女孩子特有的尖叫。叫完了，心慌消失了。她突然间想亲自做面包吃。她就先找出烤面包的说明书，看了一遍，就动手做起来。先是揉面，揉了很久，觉得那面很好玩，又软又有韧性，她就开始做不同形状的东西，玩到了下午，她把那些面都和在一起，开始做一个东西。她想烤出一个大面包。
　　她足足做了一个下午，才把它做好。看着它的样子，流流掉了几滴泪。
　　爸爸和妈妈在晚上回家后，开始轮番骂流流，说她太不像话了，怎么那样不听话。他们在各自的单位，都接到了学校打给他们的电话。爸爸用手砸着自己的大腿说，一个女孩子让老师勒令回家，这犯下的错误还能轻吗？
　　妈妈说，流流啊流流，你是一个女孩子啊！
　　他们在说流流时，流流一直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忏悔内疚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在这时候，面包炉里发出了一种叫声，是面包烤好的声音。妈妈问：“谁在家做面包了？”
　　流流还是不说话。
　　妈妈进了厨房。爸爸还在说流流：“你太不懂事了，不让大人省心啊。”就在这时，厨房里传出了**的叫声：“啊！？”
　　闻声，爸爸冲进了厨房。
　　妈妈刚才从面包炉里拿出了一个人形面包，是一个小女孩，扎着两条辫子。她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像是死了。制做粗糙的面包手上，还拿着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我正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第二天，一夜没睡的流流父母，心情沉重地把这个去天堂的淑女面包带给了米老师。流流爸爸的手有点抖，把包裹着的报纸打开。米老师看见这个人形面包时，面部一阵痉挛之后，脑袋里一片空白。
　　一直到流流她们这届中学生顺利进入高中之后，那个淑女面包还被校长收藏在玻璃柜内。据说，凡是看到这个人形面包的人，都说，这个淑女面包已经干成木乃伊了，看了让人心惊肉跳。但是，传说的这个故事，永远都是新鲜的，就像是发生在一个钟头之前。
　　高中女生流流对别人说，我也没想到在绝望时，能用面包炉创作了一个淑女木乃伊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