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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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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山绵延五百里。南峰山险,险得仰头一望,不由你不吸冷气;雪峰山奇,山回峰转,叠叠层层,像走入了迷宫;雪峰山翠,翠得把蓝天也染得碧绿碧绿。而雪龙山却凝聚了雪峰山险、奇、翠的精髓,傲居于雪峰山之腹。你说雪龙山美不美? 可美中不足的是,这四方八面几十里没有公路,连汽车的喇叭声都得走20多里的山路才能听得到。 左雷的家就隐在雪龙山的半山腰间。 左雷此刻就坐在自家屋坪前的几根杂木上,看着乳白色的晨雾从对面的山脚下,慢慢地向山顶移去,就逐渐地露出绿的山脚,山腰,山肩…… 还有半个月就要开学了,就是初三毕业班了。昨夜,久病的爹在松明灯下吃饭的时候,对左雷说:“雷伢子,就要开学报名了,爹的身体也实在不争气,你书读得好,爹想送你读书,可现在还没弄到一块钱……” 左雷只顾扒饭,不做声。 “明天我再去想想办法,看借得到么。”爹又补充说, “雷伢子,你们今年要交多少学费?” “三百六。”左雷闷声闷气地答道。 “唉,学费是一年比一年涨得多。”妈叹了口气,对爹说,“他爹,你明早去他姨父那儿看看,他是村里的信贷员,应该能想点办法。” 爹今早天一放亮就拖着病体去了姨父家。姨父家较远。这里的村民都是七稀八落地分散在这雪龙山的各山沟山崖山窝山脚山脊等处。左雷此刻正焦急地等着爹带回来的消息——这可是关系自己能否上学的命运啊! 快吃早饭时,爹从山弯里出现了。左雷一跃而起,迎上爹:“爹,借到了吗?” 爹不吱声,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 “怎么借这么多,有两千块吧?”左雷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瞪,就大得像牛眼儿。 爹说:“你姨父觉得我身体不好,作孽,就借两千块给我,不计利息,但只能借半月。” 左雷听着听着就泄了气:“那,有什么用呢?” “你姨父确是好心,他见的世面宽,点子多,他说让我去各家收些木料,从江里放排到县城去卖,也许能帮你赚回学费来。”左雷兴奋极了:“这主意确实不错。我们这里的木材,哪家没有几根多余的?准行!”他欢呼雀跃,仿佛觉得自己已走在30里长的上学路上了。 吃过早饭,父子俩就分头去稀稀落落的各家报信,游说。 收木材倒是顺利,没半天,各家各户将木料纷纷送到左雷父子指定的雪龙山脚下的江边。因为哪家都有多余的木材,不卖了也当柴火劈烂烧了。 然后量尺,算材积,算价,付钱。天快黑时,江边已堆了一大堆木材,有杉木、松木,还有硬质杂木,都是透干的。 左雷对爹说:“爹,你在这里守木料,我干脆把咱家的那几根杂木也一并扛来,凑排出去变成钱。“没等爹应话,左雷已快步向半山腰爬去爹看着已成半大小伙子的儿子,叉着酸痛的腰,笑了。 扎排就在夜间进行。父子俩在月光下,又是扛木又是码材,又是凿孔又是扎篾条,往返于江畔,将一江清亮的月光搅得如星星,似碎玉。 月光还没下坡,一个前窄后宽、边薄中厚的木排就扎成了。 “明天就启航吧,爹。”左雷兴奋地拧着裤管上的淋流的水,故意把“发排”说成“启航”。 “傻宝,这么浅的水怎么撑得动排呢?要等下一阵雨,涨半江水才行。”爹坐在排尾,旱烟火一闪一闪的。 左雷一听,先就急了。这雨该等到什么时候下呢?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爹说:“月光长了毛,就有雨下了。” 夜里,左雷果然被一阵雷鸣电闪惊醒,倾盆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了。直下得左雷心里甜滋滋的。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爹已从江边探情况回来,说:“水是涨了,可是涨得太大了,我不敢撑排,还得请个放排佬才行。” 左雷一听,急了:“那不是又要多花钱吗,不如我们自己撑吧。” “嚯,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排是你说撑就撑得了吗?莫说这水大,我身体又不好,就是老放排的也很难,这山洪一年几趟,河流早改道了,碰上激流或暗礁。别说挣钱,性命都难保住。” 左雷咋咋舌头,不再多嘴了。 吃完早饭,爹妈带着左雷,拿着竹蒿,直奔江边的“排棍子”费茂江家。 茂江一听,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要白天放排?你想背时倒霉吗?你不晓得县林业局在挨近县城的双江口设了水卡?一旦被卡住,你这排木材就全部没收!” 爹一听,愣了:“这水卡不是去年就被省里来人撤掉了吗?不是不让设卡?” “不让设卡?哼,省里的工作队刚一走,县里又设上了,没得办法。” “那,这些木材怎么办?卖又卖不掉,吃又吃不得,怎么办……”爹急得干瘦的脸紫红紫红。 左雷一听更急了:我的学费不但没希望了,家里不是又冤枉地又多欠两千块钱的债…… “茂江老兄,你在这江上风里来,雨里去闯荡了二十几年,靠一根竹排稿养家糊口,你难道会真的没办法想吗?”爹哀求道。 茂江听到爹的奉承话,爽快多了:“左品老弟,看在这几年你家运不顺这点上,我这回破例为你冒次险;不过,工钱要双倍的,六十块。今晚十点发排,凌晨四五点偷渡水卡。” 爹舒了口气,左雷也像洪流中发现了救命岛。尽管他觉得这偷渡并不光彩,但他要读书啊。 晚上十点左右,茂江拿着根溜光的长竹蒿来了,竹蒿头上箍了一节铁锥头。 茂江跨上木排,借着明亮的光,将排上的每一根蔑条又都整理加固了一遍。整理完毕,茂江说:“这木排如果顺利过卡的话,在城里能卖到两千四百多块。我多年的老眼光,不会看走眼。到城里,我帮你找个好买主,兴许不止卖二千四吧。” 左雷就想,这就不但能交学费,还能剩点呢。 木排被推下水。 江水确实大。木排在半尺高的浪头撞击下,像箭一样顺流而下。茂江的长竹蒿灵巧得像音乐教师的指挥棒,左一点,右一撑,拐急弯,避暗礁,全不用站在排上的左雷父子操心。这使得无所事事的左雷,觉得夜露落在身上,润漉漉、冰冷冷的。 黑黝黝的山峰、白晃晃的江岸稍纵即逝,只有那清冷明亮的月儿,一会儿钻树林,一会儿越山尖,紧紧跟随着左雷的视线。月儿,你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这支准备偷渡的木排吧。 来到一处宽阔江面,水势缓慢下来。茂江说:“我们赶了二十多里水路了,下面就是险段鲨鱼渠。如果安全撑过鲨鱼渠,下面就是双江口的林业局水卡了;再顺利偷渡水卡,后面的五六里水路就万事大吉了。” 鲨鱼渠?!这可是爹时常挂在嘴边的“排入鲨鱼渠,鬼走阎王口”的险区啊…… 左雷正想着,茂江又回过头来:“左品,今夜水大,下渠要千万小心。你们父子俩站在排尾,各撑一边,左右都碰不得渠道的。撑的力度要适中,尤其是渠中的鲨鱼翅要万分小心!” 木排向着鲨鱼渠道口驶去。左雷向下一望,只见前面一条浪花激起的雪花,白森森地直射坝下,深不见底! 左雷站在排左,紧握竹蒿的手心已捏出汗来,他分明听到爹紧张粗重的呼吸! 转眼,木排已在鲨鱼渠的轰鸣中漂浮直下,左雷只觉得水花溅得他浑身冰冷,牙根打颤!夹雾的冷风在他耳边呼啸着…… 突然,只听得排头竹蒿狂舞的茂江一声惊呼:“不好,快往左撑!” 这该是由爹那边撑过来的才对,可左雷惊慌中,闻声向右撑去!而爹却根本没反应过来! 只听得“轰”的一声炸响,排头碰在鲨鱼翅上!木排在水渠中打横,卡住了! 左雷猛觉得双腿被紧紧地夹在排木中间,浪花铺天盖地地向左雷头顶猛砸! 幸好茂江和爹都抱紧了木排,伏在排上,没抛入激流中。听到左雷的呼叫,茂江赶紧操起竹蒿,插入夹着左雷双腿的排木间,用力撬——左雷终于在爹的撕扯下,被拉了出来。幸好左雷懂水性,要不,准会被水灌个够呛。 下面是如何将排拨直的难题。茂江甩着湿漉漉的头,丧气地说:“真倒尽了霉,我费茂江在这雪龙江上纵横了二十多年,想不到今天栽在这鲨鱼翅上……夜晚看不清……” “茂江兄,这排怎么拨呀?”爹急得像落水猴。 “拨排倒不难,两人在排尾往右撑,一人在排头往左撑,就打直了……只是我听前辈人说,碰上鲨鱼翅,在江里三年不走运,我背时了……我想,你们这排,今晚只怕过不了水卡了……” 爹又呆了。 左雷沉思了许久,恳求道:“伯,请你提起神,鲨鱼翅反正已碰了,这排反正也到了这里……如果不走,明天一定会被发现,没收;不如今晚冒险往下撑,说不定还侥幸能过。” 爹也附和着恳求。 三人通过一番努力,木排拨直了,又往渠下冲去! 渠下又是一弯水势平缓的江面。这时,江岸上的水卡检查站已隐隐入目,像一只癞蛤蟆蹲在水边,窥视着江面。 因今晚碰过了鲨鱼翅,茂江总是提心吊胆地迟迟不敢贸然将木排往下撑,左雷和爹的心情也一样紧张。 左雷说:“你们把排木隐在江湾里,我个子小,干脆就前却探看一下。如果没事,我就在水卡前的桥上挥动衣服。” 爹点了点头,茂江说:“只有这样了。”爹说:“仔细点,小心点。” 左雷跳上江边的砾石小道,小心而轻盈地向水卡走去。左雷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去侦探敌军的情报。左雷这样想着,勇气陡增,心不再像小兔似地蹦跳了。 挨近水卡的石头屋。石头屋只有一个临江的窗口。石头屋里没有灯光。 左雷轻轻地用耳朵附在门缝上:里面传出阵阵鼾声。左雷放心了一些。 该不会还有水卡的人隐藏在其他角落里吧?左雷又在附近各处巡查了一遍,觉得放心多了。于是,他站在桥面上,大肆挥动着衣服! 木排从阴暗的水湾里撑了出来,像一片树叶轻轻漂流下来…… 接近水卡; 穿越水卡的桥下; 漂离水卡,拐入下游的水湾里。 ——偷渡成功了! 左雷在石头屋前看着木排顺利过卡,他快活得心花怒放,像一匹马驹一般沿着江岸向木排追去。 木排就靠在下游的水湾里等他。爹激动得一把抱住跳上木排的儿子,说:“雷伢子,你的学杂费不用发愁了,那两千元的账也可以准时还清了……” 茂江回过头来:“这是给你儿子交学费的?那我也不要你的双倍工钱了,给二十块吧。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买主。唉,只是我碰了鲨鱼翅,我得封蒿三年……那就干脆不放排算了。” 左雷兴奋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他天真地对茂江说:“伯,你别信那一套迷信,我们今晚不是顺利过卡了吗?我还要写信给省里,让省里来人,一定要把这水卡撤掉!那时候,你就不用夜晚撑蒿放排了,哪里会碰鲨鱼翅?又哪里会有什么霉运呢?” 茂江低头想了一会,微微笑了起来,惹得这老少三人一齐哈哈大笑。 这时天已放亮。挨近县城的大江面,水平如镜,水碧如玉。碧水共长天一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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