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睿睿担任班长的时间比她自己预计的晚了半学期，睿睿说这半学期属于初一（一）班心脏停搏。
　　睿睿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取了英语重点班，因此她认为竞选班长是顺理成章的事，要知道她的学号是一号，要知道旭水中学是 据总分成绩来排学号的。
　　睿睿的爸爸说现在真正讲究公平竞争的大概只有学生和运动员。
　　睿睿片面地理解了爸爸的话，因此她认为班长非她莫属，可选举班委那天睿睿只得了5票，得票率为10%。
　　那天睿睿回来蒙头大睡了整天，不唱不哼一个星期，搞得妈妈焦虑万分，老来摸睿睿的额头，睿睿说别摸了，体温36.5°C，一切 正常。说完便去看爸爸那张有茂密胡须的脸，可爸爸一脸的平静，拿一本《中篇小说选刊》读得很带劲，后来睿睿任班长后爸爸说当 时他的平静是因为他认为睿睿最需要的是挫折教育。
　　一周后班上出第一期墙报，睿睿在小学是学过美术的，她的淡墨画很受文化馆美术老师的好评，说她对色彩的感觉很好。于是睿睿 在班上主办墙报。
　　第一期墙报上便登了睿睿的竞选稿。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得了那么可怜的5票。
　　稿子登出来后同学们便纷纷来找睿睿，说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想法，当时我们没听清楚你说的东西，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如果听 清楚了我肯定投你的票。
　　于是睿睿便找到了问题所在，她说话一直快得像机关枪扫射，平时说话要由父母作翻译。爸爸曾告诫她说话的才能是一切才能中最 重要的，说美国总统竞选成功大多得利于演说才能。
　　吃了这次大亏后睿睿对着镜子认真练习过一段时间的演说。结果像妈妈的减肥一亲毫无效果，于是不再练，说话仍像机关枪射手在 狙击敌人。
　　半年后睿睿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而班委基本没发挥作用。于是老师在同学们的要求下提前改选班委。
　　这次睿睿上台竞选只说了五个字：请大家选我。这五个字倒是字正腔圆速度适中。
　　结果睿睿当选班长，得票率为98%，那2%是睿睿那一票，她投了弃权票。爸爸说这一票投得很有水平。既不否定自己又不是那么俗 气。

二

　　睿睿任班长后好长一段时间精神饱满地工作，回家后快快乐乐地吃饭，有时高兴了还帮助妈妈做点小事情，爸爸开玩笑说感觉不 要太好吧，哭鼻子时可别来找我。
　　爸爸其实不是开玩笑，成天关注教育现状儿童心里的爸爸预感到了卓尔不群的女儿终将与现实发生冲突。
　　果然不久的一天睿睿回家沉默不语，无精打采地扒了几口饭便去了小屋关上门。新闻联播开始好久了还不见她出来，李登辉访美的 余波仍在继续。每天她都同爸爸一起看新闻联播后一起争论，可今天她没出来。爸爸两次站起来想去敲她的门却忍住了，爸爸认为这 种时候她本身进行的思考比起嘈杂的劝解来说要实用得多。
　　第二天早上爸爸醒得很早，应该说他一夜没睡好，他不知道女儿遇上了什么难题，这个难题的难度有多大坡有多陡，他希望女儿找 他说明一切，但他不能要求女儿说，尊重女儿是在女儿出生的第一天他给自己订的纪律之一。
　　女儿七点准时起了床，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她刷牙洗脸的声音。可是没有听到倒开水冲牛奶的声音，显然女儿不想吃早餐了，平时他 会提醒女儿吃早餐，可今天他决定不管她，他知道女儿不愉快。
　　女儿在整理书包了，可并没开门关门，一会儿，自己卧室的门有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他知道女儿要向他诉说了，便咳了一声，于 是女儿推门进来悄悄地坐在了床边。
　　“说吧，问题有多严重？”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个问题。”女儿低着头说。
　　“那么，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爸爸坐了起来，点上一支烟。女儿去外面拿了烟缸进来，他把它端在手里，摆出认真听的姿态。
　　原来睿睿发现班上有许多人都爱背后评论人，这是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可她又发现这些旁观者的眼光其实是很准确的，说的问题都 很到位。启发睿睿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女孩，那时睿睿正作学校代表队参加了区的奥数比赛并捧回了一等奖的奖状，正是觉得天 格外蓝风特别的轻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她很不兴致地约那个农村女孩一块去食堂买包子作早餐，这时那个老实巴交平时绝少说话的农 村女孩说了一番让睿睿目瞪口呆的话，她说，睿睿，我们都很佩服你也很喜欢你，可我发现你有个毛病，就是你容易产生热情也容易 丧失热情。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睿睿一惊，咬进嘴里的包子竟半天没往下吞。她想到了自己读小学时参加文化馆的美术培训班，当 时，美术老师对她的评价极高，说她用笔大胆，而且对墨色的感觉很好，当时她也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很快便喊没兴趣了， 到现在对色彩明暗构成只有一些依稀的记忆。
　　为这事爸爸很伤心，虽然爸爸并不勉强她拿起画笔，应该说爸爸几乎不勉强女儿做任何事，但睿睿知道爸爸很伤心，爸爸的这种伤 心使睿睿一直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事。
　　那天中午一放学睿睿便去买了一个漂亮的记事薄。在那个记事薄里每个同学拥有两个页码，上面可以写其他人对这个同学的简短评 语，睿睿想把同学们的意见征求完备之后便为此搞个班会。由于这件事在同学中造成的新鲜感和它涉及面的广泛，因此一段时间曾成 为班上的热点。睿睿说当然也对同学们的学习产生了影响。于是，前几天老师找到睿睿问了情况，问了情况后又让睿睿把那个记事薄 交到年级组。交去几天了，学校对这事不闻不问，睿睿说她的感觉是被吊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听到睿睿的这种感觉爸爸笑了， 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人都会有这种吊起来的感觉，想不到女儿也会这么准确地描述它。
　　睿睿说她只希望学校早些处理这件事，哪怕给个处分也行，但不能这样吊起。
　　爸爸听完后想了一会儿，说今天你去找老师要回你的记事薄，那是你的权力，如果老师不给，你就告诉老师，我去要回来。
　　说完爸爸又倒身睡觉，爸爸每晚熬夜，早晨这场觉对他很重要。
　　那天下午女儿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很精致的记事薄，进门她便将记事薄递给爸爸。可爸爸摇摇头，表示不要。于是，女儿很感动地 把记事薄锁进了抽屉，但她一点没有事情得到解决后的高兴，反而小声地叹了口气。这是她十二年来的第一次叹气，爸爸便知道天真 无邪对于睿睿将永远不复存在。

三

　　那天晚饭后睿睿突然要求爸爸同她一起去散步，并说妈妈在家洗碗，爸爸便知道女儿又遇上问题了，于是便去里屋找件外套披上 。
　　中秋季节散步是很愉快的，秋风些许有些凉意，使刚从酷热中过来的人感到一种畅快，可睿睿却没有一点畅快，还没开口说话脸便 激动得发红。睿睿说话本来就极快，这种激愤又使她有些语无伦次。
　　按照学校的规定，每天只上八节课，第九节课是兴趣活动，国务院宣布周五工作制后，学校便把这第九节兴趣课改为上正课，这事 还没实行，老师们只是在学生中吹了风，可吹风的结果是反响强烈，学生们90%都认为这是加重他们的负担，使本来枯燥的学校生活 丢失了最后一抹亮色。睿睿觉得自己是同学们选举出来的中队长，应该反映同学们的要求，便一本正经地找到校长说第九节兴趣课不 应该取消，并说这是大多数同学的意见。睿睿说当时她是很高兴地离开校长办公室的，因为校长和颜悦色地问了她的班级，姓名，而 且认真地把她反映的问题记在了本子上，说要认真研究研究。可第二天朝会班主任见了睿睿便老大不高兴，说关于第九节课的问题， 想在班上搞个民意测验。在大家表态之前老师又说，学校想让大家多上一节课多学一点知识，说完便让大家举手表决，说不同意第九 节上正课的人请举手，当时睿睿毫不犹豫地便举起了手，她想象同学们的手一起举起来一定如森林般壮观，因为她几乎是挨个地征求 过意见，几乎都不同意取消兴趣课，可等她把手举起来四面一看，竟发现她是真正孤独者，51名同学的手都在桌子下，有几个甚至把 手夹在两腿之间，好像怕这手伸出去惹祸。睿睿说她当场便流了泪，一是因为尴尬，更主要的是她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睿睿说事后老师批评了她，说她自己不愿意上九节课，不应该说是大多数同学都不愿意上。老师说她从来说相信大多数同学是好学 的。睿睿说她当时很想分辩，说本来大多数同学背地里说是这样说的，谁知道明里暗里说的话不一样。可睿睿说她一句也没辩解，因 为她突然觉得没意思。
　　拉杂地叙述完，睿睿的脸上流满了泪，看上去可怜之极。
　　望着女儿满是泪水的脸，爸爸很深地叹了口气，但他却不知道看样安慰女儿，劝解显然不行，因为这种情况有它太深层的原因，过 去他只知道自己单位和朋友中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没想到在孩子们中间也会有，这使他的悲哀情绪中简直有了一种恐惧的成份了。
　　爸爸是很自信的，他认为他可以化解女儿的一切烦恼，让女儿快乐地过一生，可女儿才十二岁他便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 。
　　于是他不说话，只是很均匀地陪女儿慢慢地走向那座极为熟悉的小山。这样至少可以使女儿平静下来。
　　睿睿也不再说话，倾诉后她确实平静了不少，到山上时，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学校的不快，开始在采集那些红得极早的树叶作为书签 了。
　　于是爸爸宽慰地笑了，他觉得年少真好，容易淡忘。

四

　　当中队长的睿睿开始一天比一天更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一个星期天，她清早起来告诉爸爸一声便出了门，回来后那一头漂亮的长发不见了，变成了标准的学生式。睿睿回来后便进了她的 小屋，直到吃中午饭才出来。细心的妈妈知道，睿睿对自己这头美发是如何的喜爱，为了这头美发睿睿不知少吃了多少支冰激凌而把 钱拿去买了飘柔和海飞丝。后来学校规定学生不准留披肩发，虽然没有强制执行，校园内仍然长发飘飘，但睿睿是中队长，要严格要 求自己，于是只好忍痛割爱了。
　　后来女儿又开始翻箱倒柜，找出妈妈过去穿的朴素的衣服来一件一件地比试，选出合适的装进自己的衣柜里，而把自己平时喜欢穿 的各种稍有出格的衣服藏了起来。
　　流行歌曲的磁带被睿睿一盘又一盘地送了人，每次送别人磁带对睿睿都是一种残酷，头天晚上她便不再看电视，早早地洗了脚上床 ，戴上耳塞闭了眼睛听，第二天便把这盘磁带送别人，送人时还不停地说要爱惜，别用太差劲的机子放，说低劣的机子对好带子是一 种损伤。睿睿最崇拜的是张学友，张学友的歌带几乎被睿睿买了个齐。把张学友的歌带送人时，睿睿破例地没有听，而是在一个中午 放学时打个电话召来表哥匆匆地拿地便是。表哥来拿时睿睿甚至没起身，只是蜷在沙发里指了指那个玻璃插架说就是那几盘，都拿走 吧。
　　睿睿的卧室是阳台改装的，在她的卧室里贴满了歌星们的大大小小的画像，那些画像在睿睿任中队长后在一天天地减少，当最后一 张张曼玉的画像从墙壁上消失时，卧室的四壁便没有了一点生气而显出一种苍芒空落之感。
　　妈妈曾不止一次地对爸爸说咱们的女儿变了，变得懂事多了。可每次爸爸都不说话，在研究人的感情上，作文学工作的爸爸比女人 更细心，他知道女儿感情上的痛苦，知道女儿在逐渐失去童年的快乐，虽然他明白这是一种如生老病死一样正常的自然规律，但作为 父亲，总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生活在多彩的童话世界里。

五

　　终于在一天晚饭时，睿睿告诉父母她经过几天深沉的思考后决定辞去中队长的职务，从她说话的从容和冷静可以看出她确实是经 过了深沉的思考的。妈妈听了很吃惊，她一连声地问睿睿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了，近段时间说你不是表现很好吗？还说，她经常对睿睿 的爸爸说睿睿长大了，懂事了呢。爸爸没开腔，应该说女儿的辞职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女儿的意识太超前，他认为现实对女儿 的反弹比他预料的要小些，因此他认为这是社会进步的一种标志。
　　睿睿说自从当了中队长之后她觉得好累，无论什么事老师总会这样说：睿睿你是中队长！你应该带头这样而不应该带头那样，睿睿 说一年了每做一件事之前她都要首先想到自己是中队长，这使她感到疲惫不堪。睿睿说再这样沉重下去她真担心会影响她的学习，虽 然她现在还没感到学习起来吃力。
　　父亲说这件事随睿睿吧，我们都不发表意见。
　　父亲一说这事便定了，家中小事由母亲决定，而大事由父亲作主。
　　不过，在这个家庭，睿睿的小事也是大事，何况这对睿睿也算一件大事。

六

　　睿睿的辞职报告交上去的当天，睿睿的老师便打电话给睿睿的爸爸，让他下午去一趟学校。
　　睿睿的爸爸想了一会儿说晚饭后吧，时间充足些，心情也好些。
　　晚饭后睿睿爸爸去了老师家，应该说其它都谈得很愉快，只是老师让他劝女儿收回辞职时，他说尊重女儿吧，这事我不想勉强她。 说些话时他竟觉得有些伤感，为了睿睿小小年纪的那份沉重。

七

　　辞职后的睿睿作了班上的宣传委员。
　　她躬着身子找了老大半天才找出那盒绘画工具。
　　辞职后的睿睿有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可很快她便开始活跃起来，头发也在一天一天地长长，那天她告诉爸爸海飞丝已涨到47元一瓶 了。那些入库的新潮服装也一件一件地在睿睿身上出现。她又开始极少吃零食了。因为那些磁带全送人了，睿睿只好一盘一盘地买回 来。歌坛新近出了个郑伊健，一个眯眯眼的小伙子，可睿睿却喜欢得不行。一间卧室贴满了郑伊健各种姿势的画像。
　　她的墙报办得很好，图文并茂。
　　对于睿睿，图文都是小菜一碟。
　　睿睿常说的一句话是：好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