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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还没有给新转来的李建军安排座位呢,方向的头就低了下来。他想,这乡巴佬不跟我坐又跟谁坐呢? 果然,王老师介绍完情况,就对全班同学说:“李建军同学就坐方向的左边。大家鼓掌欢迎!” 方向不情愿地拍了几下巴掌,就把搁在空桌子上的书和作业本搬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事实上,早在开学的第一天,学校杜老师的女儿杜眉眉就把这情况报告给了全班同学。杜眉眉一进教室,就嚷:“嗨,你们知道不?” 大家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就都把耳朵竖起来,等待下文。 杜眉眉见她制造出来的效果跟想象中的差不多,就有些得意地说:“我班转来了一个乡巴佬。”“乡巴佬”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同学们一听,胃口就被吊得更高了。转来一个新同学,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乡里孩子进城读书,也成陈年往事了,只要肯出一笔数目不少的借读费就行。但一个乡里学生要转到这市里的重点中学来,就有些叫人不可信了。于是,大家便都一脸探究地望着杜眉眉。 杜眉眉见同学们一脸的急切,又抿嘴笑了笑,才道出个中缘由。她说,新来的李建军的父亲,在城里开了一家很大的家具厂,几年下来,发了,就把一家人的户口都买到城里来了。又给学校两万元赞助费,把儿子赞助到这重点中学来了。 “哦——” 大家听完,一齐长舒了一口气。 听了就听了,也没谁往心里去。这样的事情,如今是见怪不怪。城里的大款,可以把考试经常吃鸭蛋的儿子赞助到学校来,跟不上班老师还争着给他们补课,乡里的大款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但方向听完,心里就活动开了。全班四十九个同学,除了自己因同桌转学打单身外,其他的都成双成对,这乡巴佬百分之一千要跟我同桌了。你想想,一个名牌服饰从头武装到脚又显得土里土气经常抄你作业说不定还爱搞点小动作老师又不敢放肆批评的城市新贵整天坐在身旁,你心里会舒服吗?所以几天来,方向都是一脸的无奈与悲哀。当传说变为现实后,他的心情就更不用说了。 李建军双手抱着书包走过来,好像捧着一个炸药包似的,显得很沉重,脚步迈得异常艰难。坐下后,他对方向腼腆地笑笑,本来就黑瘦的脸立即无端成了酱紫色。他对方向说:“你好,今后请多关照。” 出于礼貌,方向点了点下巴。 李建军的打扮没方向想的那么名牌,就很普通的茄克衫配牛仔裤。“土”倒是有一点儿,个子不高,又黑又瘦,却又像小姑娘般爱脸红。至于抄不抄作业,吃不吃鸭蛋,方向暂不能作结论,有待以后观察。 下课铃一响,方向本想立即溜出去,但刚要起身,李建军就叫住了他,小声问:“你家住哪?” 方向不耐烦地说:“黄兴南路。”也没说出具体地址来。黄兴南路三四里长,你找去吧!方向心里,根本就没有邀李建军到家去作客的意思。 就这么一句应付的话,李建军的反应却很热烈。“真是巧哩,我家也住黄兴南路。以后放学,我们可以同路。”他很热情地说,“随时欢迎你到我家去玩,就是德茂隆对面的新潮流家具厂,你知不知道?” “呀,原来新潮流家具厂就是你爸开的呀,一天到晚丁丁梆梆的,吵死了!” 李建军一听,微笑就僵在了脸上,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方向瞅着他的尴尬相,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有点后悔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要上厕所去了。”说完,就抽身溜出了教室。
2
下午放学时,李建军收拾好书包,瞅了瞅正在看书的方向,犹豫了一下,终于一个人站起身走了。方向又把手中杂志胡乱翻了翻,估摸李建军已出了校门,就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去。 一连几天,都是李建军走了后,方向才离校。 李建军也许觉出了方向的冷淡,就再也没有那么热情了。他隐约地觉得,方向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颗瞧不起他这农村孩子的心,因此他几乎不再主动和方向打招呼,也从来不要抄他的作业,即使有什么要问的问题,他也从不问方向,而去问前排的杜眉眉。杜眉眉倒显得挺热情,总是有问必答。 无形中,方向就感到烦躁和孤立。放学回家这件很平常的事,如今也成了难题,叫他颇费脑筋。他不愿意和李建军同路,但同在一个班,同时放学,又是走同一条路线,要想不同路就只有想办法让他先走或后走。命令李建军后走,方向他还没这本事,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等他走了后自己再走。这就给方向自己增加了心里负担。他必须要让李建军觉得,自己有事不能和他一起走。幸亏李建军很自觉,很敏感,一放学就马上走了。 但方向心里,却又很不安。他心里清楚,李建军知道他的心思,作为同学,这叫他无地自容。更何况,自己为何要这么鄙视他呢?难道仅仅因为他来自农村,或者仅仅因为他是暴发起来的大款的儿子?方向多次问自己,但每次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自李建军转来后,他的心情就没有开朗过一天。他为此万分苦恼。 正当他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天下午,李建军拿出作业本做起家庭作业来,好像有意要和他抗衡似的。 方向翻了翻书,瞥了一眼李建军,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又看起书来。李建军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抬头望着黑板说:“你先走吧,我要做完家庭作业才回去。”停了停,又补充道:“以后每天都这样。” 方向心里一惊,就很不是滋味。李建军委婉地戳穿了他的阴谋。虽然以前他也清楚李建军明白他的意思,但总没有比这直接戳穿让他难堪。 方向放下书本望着李建军,鼓了很大的勇气,试探地问:“家庭作业何必一定要在学校做?” 李建军扭头望望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家还没有买住房,就和木工们一起住在家具厂里,太吵,我做不成作业。” “笑话,你父亲是大老板,还没钱买房?”方向有些不相信。 李建军马上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你别瞎说,我爸拼命干了这么多年,也没积什么钱,都拿去扩大工厂了。他原先只租了一间很小的门面,也没请帮工,就自己一个人做。现在新添了不少工具,扩大了规模,请了十几个人,但这些人都是农村来的,要吃要喝要住,还要寄钱回去,我爸不可能赚很多钱的。这次买了户口后,就没剩什么钱了,但爸爸为了让我进重点中学,又狠心花了两万元血汗钱。他对我的学习,一向看得紧。哪怕白天再苦再累,晚上也要陪着我做完作业才睡觉。”越说到后面,李建军的话就越有感情。 方向听了,心里一颤,也很受感动。半响,他有些内疚地说:“以前,我很不了解你,对你产生了很大的偏见,真的对不起,请你原谅。” 李建军一脸真诚,盯着方向说:“没什么,我这个人,在农村自由惯了,也不习惯城里的规矩,给你带来很多烦恼,请不要见怪。” “你快别这样说了,同学之间,我们都别计较了,好吧。” 李建军用力点点头,说:“我本来就没计较什么。——你先走吧,天不早了。” 方向将书塞进书包,说:“好吧。”就站起来,准备走。他想再说点什么,可嘴唇动了动,又终于没有说,轻轻走出了教室。 晚霞像新娘子的嫁衣,铺满了天。校园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静悄悄的,没半点喧闹。方向抬头观望了一阵,心境渐渐开阔起来,心情也明朗了许多。 开学以来第一次,他有了平常的感觉。
3
自那天下午交谈过后,方向对李建军有了些了解,心里构筑的那堵莫名的充满敌意的墙,也冰消雪溶了。相反,倒渐渐生出了些许好感和敬佩。李建军的成绩虽说不很好,但却非常刻苦,喜欢独立钻研难题。几乎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校,又是最后一个离校,整天坐在座位上埋头苦读。 两人之间的关系,渐渐好起来。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李建军排在班上第21名,方向向他祝贺,他却说:“第21名不值得祝贺,等我上升到班上前几名,你再祝贺吧。我在原来的学校里一直是第一名哩。” 方向一听,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想,你口气倒蛮大,一个农村中学的第一名到这重点中学里算得了什么,再想做第一名怕是没这么容易了。 考试过后,学校就开始紧锣密鼓迎接九十周年校庆,校军乐队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在排练。方向是军乐队的小号手,每天都要练到六点左右才能回家。 一天,方向练完小号到教室取书包时,李建军竟还在做几何题。原来,一道几何证明题把他难住了,苦思冥想就是证不出来。 方向催他:“算了吧,这么晚了,我们一起走,到我家玩电游去,明天早上你抄我的作业就是。” 李建军眼里燃起一片惊喜,但旋即又熄灭了。他摇摇头,说:“明天吧。我再想想,或许能证出来。抄你的作业,你不害了我?” “就一个题目,没这么严重吧。要不我告诉你做,总该可以吧。” 李建军却很固执,说:“自己想出来的,一辈子都记得。我就不信,这道题我证不出!”说完,又另换了张草稿纸,埋头作图。 方向望着他刻苦的样子,心里突然很感动。他不再说什么,悄悄出了教室。 第二天一早,方向一到教室,就问:“那道题做出来了吗?”李建军说:“做是做出来了,不过,一不小心,就到了七点半,害得我爸找到学校来了。” 方向邀他:“今天下午,你等等我,到我家玩电游去吧。我家住黄兴南路283号,跟你家只隔了十来米远。我舅舅从广州回,送了我好几张新游戏卡。” “好呀!”李建军说,“下午做完作业,我到操场来看你们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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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李建军急忙做完家庭作业,又预习了一下明天将要讲的课,就到操场看校军乐队的排练。一直等到六点钟,才和方向一起回家。 快一个学期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同路呢。 为了快点到家,他们选择近路,决定从望麓园那条小路插过去。小巷里没有路灯,被傍晚的暮色笼罩着,有点儿暗。两人沿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快步而行,橐橐的脚步声在小巷里回响着,显得空洞而遥远。 拐过一个弯,走在后面的方向突然感觉到遥远的脚步声正迅速响过来,他扭头一看,不好,有两个人冲他们奔过来了。他刚喊了声快跑,就被人顶在了围墙上,动弹不得。再看李建军,也被人踹倒在地,书包甩出去老远。 这样的事,方向曾经历过一次,那次他被抢去一百多元钱。 逼住他的小个子长着两撇八字胡,低声喝道:“快把钱交出来!”“八字胡”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揪着他的胸襟,右膝盖紧紧抵在他的小腹上。方向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很困难,肺憋得要爆炸似的。只得掏出仅有的几十元钱给了他。但“八字胡”并没有放开他,只松了卡他脖子的手,因为被压在地上的李建军死也不肯掏钱给压他的“板寸头”,还大声叫嚷:“我没有钱!有钱也不会给你!快来人啦!抢……” “板寸头”吓了一跳,赶紧用右手捂住他的嘴,左手在他身上搜钱。趁此机会,李建军双手突然合拢,紧紧抓住“板寸头”的右手就是一口,咬住他的大拇指不放。“板寸头”痛得大喊大叫,左手也顾不得搜钱了,来扳李建军的双手,却怎么也扳不开。又挥起手打他的脸,李建军左躲右闪,却像甲鱼咬人般,死不松口。 这边的“八字胡”着了急,一迭声催他快点。见无济于事,猛地把方向推倒在地,赶过来对准李建军的腰用力踢了一脚。一阵剧痛从腰部开始,迅速涌遍全身。李建军忍不住,口一松,“板寸头”连忙抽出血淋淋的拇指。“八字胡”拖起他就跑,说:“算了,快跑!” 李建军突然一翻身扑过去,双手抱住“板寸头”的双腿,把他扑倒在地。又扭头对方向喊:“快喊人来,方向!” 方向的脸在地上擦伤了,血流不止。他忍住痛,捂着脸大叫:“快来人啦,有人抢钱啦!快来人啦……” “八字胡”和“板寸头”一听,又气又急。对李建军又打又踢,李建军竟像一团棉花似的,任他们踢,只死死箍住“板寸头”的双脚不放。 听到喊声,几个过路的行人加快脚步跑过来。“八字胡”一看不妙,丢下同伴抢先跑了。过路人一拥而上,扭住了“板寸头”。方向连忙过来扶李建军,见他鼻青脸肿,鼻子、嘴角仍流血不止,十分着急,便埋怨道:“你看你,伤成这样,让他们跑不就没事了吗?” 李建军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昂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那怎么行?你这次放了他们,他们下次还抢的!”他一边说,一边扶墙站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迈步,突然“哎哟”一声,又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方向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涌起一股敬佩之情。他伸出双手,小心地把李建军搀扶起来,朝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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