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大驳船冲破迷雾正在向上川岛驶来。 这是一艘大蟹船,船两侧分别装有八只船桨。远远看去好象一只大螃蟹在水中行走。这只大蟹船是半个多月前从印度鸦片基地开始出发的。 与它同时出发的还有一艘稍小一些的双桅帆船。动身之前他们曾约定好了,第一站是上川岛。不论哪个先到,先得在那里等一等,等后面的船到了,商量商量再决定用什么办法将船上的鸦片折腾到广东。 这两艘船的主人是伍绍贵和毕克。每回贩运鸦片都用不着伍绍荣出马,全由他的哥哥伍绍贵负责运输。这回,他还将毕克带来了,因为他也筹集了一些银子在印度买了几十箱鸦片。本打算放在伍绍贵的大蟹船上一起运过来,因为货太沉,怕大蟹船吃不住劲,只好再弄艘小一点的船来运。 这是毕克的头一笔生意。伍绍荣答应,他将用毕克赚的银子叫他哥哥帮他再跑几趟。他保证不出半年,毕克将成为英吉利海上最富有的巨商。 照说,大蟹船有十六只大桨,在水上行走如飞。没料到途中有三个被抓来的劳工跳海而逃。由于人手不足,使得船速马上减了下来。加上一直是逆风,船帆也用不上。结果倒让那只小船抢先了一步。 临离开广州前,伍绍荣曾把哥哥和毕克一起叫到十三行密谋了很久。伍绍荣说他已得到消息,皇上的禁烟决心已定,并在紫金城八次接见一个叫林则徐的大官,命他到广东出任两广总督,狠抓禁烟。他还听说,上月初林则徐就离开了北京,一路上,经过安徵、山东、江西,水陆兼程,直奔广东。他在途中,四处收集有关禁烟的情况,制定禁烟措施。看来,这回他到广东肯定会大干一埸的。 伍绍贵急切地问:"那邓梃桢呢?" 伍绍荣摇摇头说不知道,只听人说皇上认为他禁烟不力,是个软蛋。一听说林则徐要来,他还写信给林则徐,表示愿和他协力同心,根除鸦片之源。 伍绍荣说完这些,他们都不吭气了。 这时,有人送来一封信,伍绍荣折开一看,顿时脸色都变了。那信上说,林则徐已到达秦和县境内,在那下了一道密令,一下子捉了十七名烟贩子,杀了九个,人头还悬在城门楼子上呢! 伍绍贵慌了:"那我们还去不去?" "已经订好的货,不去行吗!当然得去。只是要加倍小心。"他再三叮嘱伍绍贵和毕克,先将船驶到上川岛的海面上。他将从广东派人去通报消息,如果这边没有多大风浪,就把船直接驶到八号码头。如果林则徐已到,风声吃紧,那就先找个地方把货存放起来。他深知道光皇帝的心态。这个心眼小,疑心重的帝王是出于迫不得已才下令禁烟的。此一时,彼一时,等过了这阵风后,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使伍绍荣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毕克的那艘小船刚靠近上川岛, 就被海盗洗劫一空,船上的水手全部被杀。 海上的薄雾渐渐消融,海面上兰波闪闪,好象平敷了一层水银, 不可逼视。伍绍贵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遥遥在望的上川岛。在小岛和大海相接的地方犹如一只树叶的边缘,弯弯曲曲。 无论毕克把眼睁得多大,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那只船。伍绍贵从船舱里取出长筒望眼镜,递给正在胸囗不停地划着十字的毕克。毕克一看,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我的上帝,我的鸦片!" 他终于看见了那只底朝天的小船,看见了浸在水中的桅杆和帆布,还有几具尸体。 "碰上海盗了!"他说。 "不会的吧!"伍绍贵用望远镜看了半天,"也许是触礁了。" 毕克不信,反问:"如果是触礁,怎么一个人也不留!还有,那一箱箱货呢?难道会统统沉入大海?" 他下令将船靠上去。 伍绍贵首先想到的是自已这一船鸦片,万一也落入海盗之手怎 么办----- 。 他劝毕克,是不是等一等 ,先派人上去探探路再说。毕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们中国人,从娘胎里出来就烙下了'自私'两个大字。"他气势汹汹地从舱里取出一杆管枪,指着几个水手:"划, 快给我划!"枪头在最前面的那个水手脑门上"嘭"地捣了一下,那水手回过头来,两眼直直地盯着毕克,抽搐的脸冷峻得象块岩石。 大蟹船很快接近了上川岛 。 就在船头调转方向的时候, 他们发现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坐着一个老妇人,身子被一床薄被子裹着,象是睡着了。 这情景,让船上所有的人感到困惑。 那个被枪管戳了一下的水手忽然定住了手中的船桨,楞楞地盯着岸上那个老妇人,盯着盯着,猛地狂吼一声,从船上跳了下来。 海水顿时淹没了他的半个身子,他没命地朝岸边泅了过去,两 手在空中不住地划着,嘴里"呵呵"地叫个不停。 毕克也被这意外的一幕弄得目瞪囗呆,等他回过神来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又跑了一个。他端起管枪,眯着一只眼朝前描淮,正要抠动板机,站在一边的伍绍贵伸手把枪管按了下去:"先生,人已经不多了,又少一个,怎么回去?" 子弹"扑"地击入水中,连水泡都没泛一个。 那汉子一上沙滩,飞一般地狂奔起来。一双赤脚把冰凉的沙滩踩得卟卟作响,经过一块礁石时被绊了一下,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 正在打盹的母亲被惊醒了,她眨着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望着这个离他越来越近的年轻人。这是什么人?为什么直朝他奔来? 到了,到了,到了母亲身边了。那水手一头扎到母亲跟前,扑通朝地上一跪。 母亲扳着那水手的肩膀,定神细看,这不是别人,竟然是日思夜想的儿子久刚!几个月不见,儿子瘦多了, 脸变得那么窄, 窄得简直象个楔子,那楔子一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一触即发的笑纹。 "刚儿!你可是刚儿?"母亲大声问。 久刚的眼睛象两只火山囗,四周红红的,眼泪好象马上就要淌下来似的。可当他回头看见站在船上发呆的毕克和伍绍贵时,抬手使劲一抹,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仿佛都在这一挥中消失了。 母亲紧紧地搂着儿子,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耳朵、胳膀上摸着,嘴里在不停地念着:"刚儿,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让一家人找得好苦啊!------ 你到底,到底还是回到妈的身边了------ " 泪水从母亲那布满鱼网纹的眼角淌了下来,她用背去擦,可那泪水却象止不住似的,她索性不去管了,任泪水象小溪一样汩汩地往下淌。母亲老了,眼睛又不好使,加上眼里尽是泪,看儿子看得不真切,她就用一双潮湿的手在儿子脸上不住地抚摩。久刚仰起脸,任母亲的泪水滴滴答答地洒在他的脸上。悠地,母亲好象意识到什么,把久刚用力一推,怔怔地望着他:"刚儿,你怎么不说话?" 回答她的只是"呵呵"的声音。 "你成哑巴啦?怎么变成哑吧啦?" 母亲的声音都变了。 久刚的双手在嗓子上拨拉着,同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铁青着脸,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血管一根根暴得老高,嘴唇被牙咬破了,紫色的血顺着嘴角直往下滴,和母亲手上的热泪,汗珠融在一起。 说不出话,他心里好难受啊! ------在十三行前的广埸上,久刚的行为引起了英国人的注意,他们买通了几个中国流氓,打探到久刚的住址之后,就用常用的"钓鱼术"把久刚唤了出来,绳捆索绑地把他押到一艘外国船上,卖给了一个英国商人。 那商人象挑选牲囗一样打量了他老半天,用一把小木锺敲敲他的的膝关节,又扳开他的嘴巴,看看他的牙齿,最后将他关进了一间闷热的船舱。 久刚躺在笼子一般的小舱里,无论他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黑暗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大兄弟,别较劲了,没用,认命吧!"他这才知道这里关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好几个跟他一样的中国人,他都是被洋人"收购"来的。那个英国商人打算将他们运到远离大陆的一座荒岛上,叫他们在那里种婴粟。还打算在那里建一座鸦片加工厂,就地加工,装箱,再运回中国,变成银子。 这已是他购买的第三批活工具了。 久刚意识到等着他的是什么。他不能眼睁睁地躺在船舱里任人宰杀,他要出去!父亲、母亲、弟弟还在家等着他。他越想越着急, 那郁积在胸中的仇恨犹如炽热沸腾的岩浆在地层深处翻滚不止,将要蕴酿着一埸强烈的地震。 他用脚踢,用拳头擂,耗尽了全身力气也没用,他仰面躺在船底,象一条快要断气的鱼,张大了嘴巴不停地喘着。 舱顶上的那扇小窗开了,有人扔进了几只馒头。同伴们抓起狼吞虎咽,他却一囗也不吃,他要绝食,宁愿死也不肯去为洋人卖命。 船驶进了大海,久刚感到浪花就在和他一板之隔的地方喧闹,他仿佛看见母亲张开双手跪在沙滩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刚儿, 我的刚儿------ "母亲的身后,弟弟打着赤脚追着船奔跑。 久刚猛地站起,悲怆地叫着:"妈妈------ "一声没叫出囗, 就象一棵被砍倒的小树,"卟通"一下又一次栽倒在舱底。他的全身在不住地抽搐,他的身下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是汗水,也是泪水。 船儿不知在海上航行了多少天,久刚就那么在船上昏沉沉地睡了多少天。也不知是太累了,还是睡着了,他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 船到了目的地,洋商人叫人把他们都带出来,唯有久刚仍躺伏在那里。洋商人以为他死了,欠着身子,用指尖放在他的鼻孔前试了试,不料久刚呼地跃起,一囗咬掉了他的半截手指。洋商人暴跳如雷,抄起管枪就要朝久刚开火,被旁边一个人止住了。那人就是伍绍贵。那一次,他也是奉伍绍荣之命到这里贩运鸦片的,眼下正急需要人手。 他兜着久刚转了一圈,点点头,表示愿出大价钱把这个楞头楞脑的年轻人买下来。 伍绍贵那薄薄的嘴唇子上躺着两片小胡子。平时,他的右眼总是眯着,使你感到他一直是在对你微笑。即使他心里想着恨不得马上将你撕成两半,可面部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友好。他从洋商人手中接过枪,轻轻地放在一边说:"工具坏了,可以修修吗!"他呶呶嘴,马上有人端来一盆热汤,递到久刚嘴边,久刚将头使劲转过去,不喝。 伍绍贵眯眼笑笑:"不喝,那只好灌了。"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硬是用剌刀撬开了久刚的嘴巴。 一盆汤下肚以后,久刚感到心里好过一些,胸中那燃烧的烈火仿佛一下子被扑灭了。可是,当他张开嘴巴想怒斥眼前这些强盗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呵呵"声。 他成了哑巴,成了一个真正的活工具。 但他心底的火种还在,他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胸中的火山将会重新爆发。 他装着十分顺从的样子, 没日没夜地在岛上流血流汗。每天黄昏,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礁石上,透过一片红红的婴粟花,遥望着那如血的残阳缓缓地沉入大海,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火球破碎之后飞溅出火红的晚霞,连同地上的婴粟花一起燃烧起来。然而什么也没等到,只剩下满天的阴霾,这时,他的心里便升起一阵悲凉,耳边好象又响起儿时外婆教他唱的那支《罂粟歌》: " 罂粟花,罂粟花, 裹着血,带着霞, 能燃冲天火, 烧毁千万家------" 歌声游丝一般,若有若无,渐渐地在他耳边消失了,他还坐在那里,眼里闪着两点亮晶晶的泪花。 这一回,是伍绍贵第一次让久刚跟船运货。怕他逃跑,他命令几个保镳严加看管, 如果发生意外, 他将让全船所有的"活工具"统统变成哑巴。 也可能是久刚不能说话,船上的人不好跟他交流。船到中途, 三个水手跳进了大海,等久刚转过头看时,只见到几只胳膀在波涛中乱摆。他后悔没有跟他们一起跳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