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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山谷
作者:李丽萍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儿童小说|原创|山谷|李丽萍

  整个春天和夏天,你听吧,从清晨开始,叮铛,叮铛,叮铛,这样的声音就从山谷里传出来,我知道那是谁,那是我的亲人在打造铁器,我就是听着这声音长大的,连山林里的琴鸟也模仿起了铁锤敲打的叮咚声,直到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月光洒满这寂静的山谷,这声音依然在回荡,既遥远又模糊,仿佛是从月亮上传出来的。
  我知道那是谁在抡动大锤,那是大块头的铁匠师傅,是山里有名的硬汉子,他裸露的双臂由于常年操锤劳作而肌肉发达,棕色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亮,火红的背景衬出他结实的身体,他不停地抡动着大锤,使铁块火星四溅,一串串火星腾空升起……
  凡是铁器活师傅都接,大到修大车,小到钉马掌,他的打铁铺子原来并不在这个山谷,我爸死去的第二年他就从家乡搬来了。从他来那天,铺子的大门就这样对着大山敞开着,呼呼的风匣声和叮铛的敲击声就从里面传出来。
  我曾是铺子里的常客,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我的肺里到现在似乎还装满了铺子里的热气和煤烟,呼出来的气息似乎还带着煤烟和铁锈味。那里不干活时炉子上总是烧着开水,附近开铺子的人就端着搪瓷缸,缸子底铺着茶叶沫过来讨水喝,所以铺子里总是挤满了人。每一个人对我都很亲热,我仰着沾满灰尘的小脸,对他们亲切的微笑,听任那些大手亲热地揪我的小辫子,伸出肮脏的小手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炒花生、瓜子、地瓜干或糖果。
  我一出生爸就没了,山里的乡亲都很照顾我,而铁匠师傅是对我家最好的人,他竭尽所能照顾我家,不但安排妈给铺子里做饭,我也在他的照顾下上了小学。
  我爸刚没的那一年,大人们经常谈论起他,我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爸爸是个勤劳能干的好人,跟随施工队远走他乡,有一天从施工队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铁匠师傅一听人谈起那场灾难,就用怜惜的目光看我。
  我却对那场灾难无动于衷,我太小了呀。我将身子靠在铁匠铺龟裂的土墙上,幸福地嚼着手里香喷喷的咸菜和馒头,望着太阳从山那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我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很知足,我喜欢这个寂静的山谷,喜欢清贫而杂乱的打铁铺子,喜欢热气和煤烟,喜欢阳光和尘埃的味道,喜欢遥远的那条长满青草的泥土河岸,喜欢河岸那边广袤的大地,在那里,除了一头牛在静静吃草,一只乌鸦站在它的脊背上,剩下什么都没有,那片土地,是那么空旷、辽阔、宁静,纯洁,从来都没被外面的世界所干扰过,我的灵魂经常被那景色所软化,像一位原始的酋长一样凝望着那产生光明和黑暗的遥远天际,满怀一种亲切和忧郁的情愫。
  我喜欢长时间的观察和幻想,一只蝴蝶的破茧而出,一只蜉蝣的朝生暮死,或者藏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听芦苇的低吟和鸟的清脆鸣唱,所有美丽的事物都另我着迷;我爱看书,爱得如醉如痴,对书中出现的一些词汇非常敏感,当我读到“当花瓣离开花朵”这句时,会突然被泪水蒙住双眼。
  我热爱我的打铁铺子,我会一连几小时如醉如痴地坐在那里观看他们打铁。
  看呐,他们在这里造出了世界上最纯净的铁,这个过程如此美丽:
  小伙计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液,拉动了风箱,啪达、啪达,幽蓝的火苗从里面蹿出来,铁块被投进炉子的一刹那,艳红的火星四射,在屋子里噼啪爆响;铁在炉子里渐渐变红变软,又被放上铁砧经过有力的锻打,叮铛!叮铛!我默数着铁锤落在铁块上的每一声脆响。然后是铁器淬火。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小窗口投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滋——”冷却后的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等到停歇的时候,师傅手里沉重的铁砧会轻轻的,清脆地落在空铁砧上,他满意地叹一口气,然后把破旧的皮裙从脖子上拽下来。
  看见我眼巴巴的目光,师傅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从衣服深处的什么地方掏出个小钱包来,翻出个一毛的硬币放在我手心里,硬币在我的手心里闪闪发光。我托着那枚闪闪发光的硬币,撒腿就朝村长儿子开的小卖店跑去,买来五块水果糖,然后分给师傅两块。师傅像往常一样一下子全送进嘴里,竭力让我相信糖被他一口咽下去了,我笑着在他几个口袋里乱翻,希望他还是藏起来好,这样我没糖时他好再拿出来。
  师傅看着我乱翻,我找不到,他便得意地笑个不停,然后蹲在门口舒舒服服地装一袋烟点燃,喷出一口,在阳光里欣赏那缭绕着的蓝色烟雾。这是师傅最为舒心的时刻。也总在这时,从远方传来哗啷哗啷的响声。
  师傅的头令人不易觉察地朝那个方向倾着,凝神细听。我知道那是妈在我家围墙后面的水井里打水,她马上要来送午饭了。
  师傅和我爸爸曾是最好的朋友,打那眼水井时师傅还曾来帮忙,系吊桶的铁链子,还是师傅亲自打出来送给我家的。每次打水时山里的人都能听见,因为拉吊桶的铁链声音很响,哗啷哗啷的。每次铺子里的伙计一听这声音,就放下活计不干,光等着吃饭了。
  妈挑着饭担的苗条身影一出现,师傅便慌乱地迎出门去,尽自己最大的热情招呼妈。我不明白为什么妈每次来送饭,师傅都如此表现,他的高兴劲儿另人疑惑:他不停地出出进进,不停的擦着汗,不停地往前胸后背上摔打着毛巾,不停地哼着歌,话也较平时多了,对我也亲热得过份:我蹲在地上吃午饭,师傅过来过去都要揪一下我的辫子,把我都揪疼了,有时候为防止他再揪我,我就抱着饭碗躲出去吃。
  铺里的伙计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时都有眼力价,偏我妈一来,他们就懒了,就看不着活计了,就不帮师傅了,里外就他一人忙活。但这时师傅心情总是特好,不但不会生气,而且还会殷勤的给每个人盛饭并端送到他们手里。
  妈只是矜持的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用手绢擦着汗,好看的瓜子脸因为挑着担子一路走来而红扑扑的。她坐的那条板凳,师傅不知用袖子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光可鉴人,只有妈来时他才把这条凳子拿出来,但妈仍然怕脏,只坐一个小角。她假装擦汗用手绢捂住嘴和鼻子,生怕呼吸到屋里的热气和煤烟,然后很小心地打量着铺子,好像目光也怕被弄脏似的。我有点忿忿然,因为我实在觉察不出哪儿脏,我觉得这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因为铁匠师傅的盛情,妈耐着性子多呆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走掉了,师傅只好眼睁睁看着妈走掉,对着她的背影狠抓自己的头皮。那时我觉得我妈很不好,师傅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呀,她为什么不在铺里多待一会儿呢?如果她能多呆一会儿,师傅会多开心哪。听说,师傅当初是为了我妈,才把铺子从几里外的镇子上搬来的。有时我也想,唉,师傅这么样一个大男人,也真是的。
  师傅对我的喜爱并不是因为我妈,而是发自内心的,谁都知道这点。他最高兴有人夸我。有一次我的老师路过铺子,师傅给了他热茶喝,他看见了我,就顺便说起了我。
  “这丫头爱读书,将来一定有出息。”
  师傅立刻很高兴,马上给老师往杯里加热水,一边洋洋得意,好像我是他教育出来的,等我路过他身边,他一把抓住我,从衣服某个角落抠出一块糖来扒开,塞进我嘴里。我含着糖,腮上鼓起一个包,跨过他的腿,出去坐在土坎上望那片原野。老师奇怪地看着师傅和我,悟出了什么,忙又说:“真的,我都敢打赌,这孩子保证有出息。”
  “我用这把铲子打赌,就算我输了。”师傅说,大方地拿出一把刚打的铲子送给老师。为了这把白来的铲子,老师又滔滔不绝夸了我许多好话,没有的好处都被他说了。他把铲子拿回去,一路上喜欢不尽地欣赏着,第二天上数学课,他竟然也提到了那把铲子。“你们大家都好好学习,有了学问才能更好的学手艺,看人家那铲子打得……”
  我把老师夸他的话告诉了他,师傅很高兴,竟然破天荒给了我两个一毛的。“没有啦,”他满意地叹着气:“都给你啦,再没有啦,真没有啦。”话毕,忽然,两个硬币泄露了秘密,从钱包里滚落到了地上,我连忙拣起来,飞快而又恭顺地放回他的小钱包里。师傅不好意思地盯着那钱,良久才说:“这两个以后再给你,都给你,你一下就花光了……”于是他把那钱慢慢收了起来。
  我拿着那钱照旧跑去村长儿子开的小卖店,买十块水果糖,马上含上一块,让它在腮上鼓起一个包,然后去玩,一遇到人,我就把那包撑大一些,嘴里滋滋有声,好让他们听见。
  “丫头,又吃糖呢,好口福,给我一块呗。”他们说。
  “不给!”我说。

   

  这年的夏天,山谷里有了一件新鲜事,一个破衣烂衫的穿着塌跟鞋的老头流浪到了山谷里,我跟他在他身后周游四方,见识了许多新鲜事物,也第一次见识了死人。这事以后再说。
  先说老乞丐,他有一个怪癖,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光了衣服抱在怀里,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别的孩子都叫他流氓老头,我却觉得他是觉得热才脱掉的,也许他有病,整天发着烧呢。
  也不怎么,这个老乞丐相中了我们的打铁铺子,常一丝不挂地光临这里讨饭吃。妈推说不想看见他,送了饭就不多呆,立刻就走。于是师傅很生老乞丐的气,活也不干了,一天到晚气鼓鼓地盯着他看。伙计们看在眼里,都怂恿他揍那乞丐一顿。一身肌肉师傅会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扔上天的,我们都盼着看到那精彩的一幕。但是师傅就是不动手,他把自己的一身旧衣服给了乞丐,说服他穿上再来,乞丐把衣服收下了,但是第二天,我们发现他抱着衣服,身上又是光着的了。
  一个火热的中午,铺子的人端着面条呼噜噜吃着,远远地,老乞丐又来了,我们故意把碗弄得叮铛响来吸引他。老乞丐听见了,藏在门前一棵树后,探出半个身子,眼巴巴地盯住我们的碗,却不敢上前。
  “喂,这半碗给你。”一个叫瘸腿的伙计把碗远远的一伸,一边朝师傅递了个眼色。师傅心领神会,装作要出门倒水懒洋洋的走出去,没想到老乞丐马上扭着屁股逃掉了。我们放声大笑,他可真聪明啊。师傅扔下脸盆去追赶他,他们俩一前一后摇晃着不见了踪影。
  那天师傅一直把他赶出了山,但是第二天他又回来了,师傅只好再追出去,乞丐又逃掉。他们每天都不知疲倦地玩着这追逐的游戏,把我笑得腮帮子都疼了,这是我在打铁铺里笑得最多最痛快的日子,我那时小,哪里懂得我的笑声是建立在师傅的烦闷上面呢,但是师傅从未因为我笑他而发过火。
  师傅撵不走他,气得够呛又无可奈何。我们再次劝他,你只要打他一顿,保证他再也不敢来了,师傅不是苦笑就是默不作声,最后大家都懒得说了。从那时起,师傅的威望在我眼里就渐渐消失了,我再也不怕他了。连个乞丐都不敢打,太懦弱了,哪像个男人呢。
  那阵子老乞丐成了我惟一的话题,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说给妈听,妈听了只是笑,那笑容不知为什么让我有点不舒服,像是冷笑,那时我对那笑容从来没来得及想,因为躺下后,我看着房上的檩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说这件事。我们跟随着脏兮兮的老乞丐,跑遍了整个山谷,遇上了一件离奇的事,我看见了一个死人。
  有一天老乞丐去河里洗澡,我们也跟着,埋伏进一片草丛里,见他进了河便拣了几块石头想丢他,偶然间我一转眼,看见了河滩附近有一片人迹罕至的草丛——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我一眼看见那片草丛,就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古怪气氛从里面散发出来,冥冥中我觉得那个地方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种感觉使我起身小心翼翼趋前细看:分开草丛,我一下子就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她仰躺在草丛里,很年轻,短头发,脸色青白。
  我一路跑回去一路声嘶力竭的叫喊着。所有的大人都来了,包括师傅,我靠师傅的身子温暖自己,却还是冷得止不住的哆嗦,我想我的脸一定比那个死人的脸还苍白。我想再看一眼,但是师傅用铁钳子一样的大手紧紧地卡住了我的胳膊,我只能看见一双僵直的腿从大人们的腿空中间徐徐被拖走了。后来我听说那是镇上的一个姑娘,她的死跟村长的儿子有关,我想再听大人们说两句,却被他们无情地赶开了。
  从那以后那一幕我再也忘不了,经常在恶梦中被惊醒。怪不得师傅不许我看。
  就在那件事过后不久,铺子里忽然多了个伙计,我叫他“剑侠”。
  “剑侠”总是戴着个旧草帽遮住半张冷峻的脸,当时山里的电视正演《射雕英雄传》,我十分崇敬大侠,于是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样子跟大侠差不多,就差披一袭随风飘舞的黑色袍子和手里握着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剑了,但是我宁愿把他手里的锤子想象成他的剑,把他的皮围裙想象成他的披风。
  “剑侠”是个心思很重的男人,大多时候都默默抽烟,很少跟别人说话,谁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干完了活到哪里去。在我认识他的所有时光里,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有一次他想出门,见我堵在门口,便用腿碰了碰我,“借光。”他冷冷地说。我忙把身子往旁挪了挪,看着他过去。
  他去了小河边,在草地上躺下,头枕在两手上,闭上眼睛,云朵在他的上面慢慢的飘移着,河边一块石头,反射出的河水的光芒晃着他的脸。这一情景让人感到无比沉闷,时而有条闷得发慌的鱼跃出水面,不安地喘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回来了,对送来的饭看也不看,蹲在外面,掏出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阴沉的盯着河岸划着火柴吸着,就在这时,一些人恰巧沿着河岸走过去,他忽然间不动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群人。我想那群人里一定有某个重要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慢慢的,火烧到了手指头,他疼得一甩手,见我盯着他,便把火柴和烟捏成一团抛掉走了。
  他走后,我随后拣起了被扔掉的那包烟,发现里面的烟一棵不剩全被捏得粉碎。我把烟带回家,趴在炕上,两手垫住下巴紧盯住它琢磨着。他为什么要捏碎这盒烟呢?我研究这个微妙的事情本身,比吸一支芬芳的烟还要过瘾。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他心里面充满着一种仇恨,他一直是靠着这种淡漠的仇恨生活着。但他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心里恨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我知道他的个性是深藏在满是窟窿的打铁衫子下面的,尽管我睁大了双眼想清他心中的奥秘,但总是徒劳。
  夜半下起了雨,听着雨声,我进入了静静的梦乡。我又梦见了那个服毒死去的年轻女人。我看见她躺在无遮无拦的墓穴里,一股股雨水从四面八方浸入墓穴,而她孤伶伶地躺在越来越深的积水里,面色苍白。当我俯视她的墓穴的时候,她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坐了起来,苍白着脸冲着我微笑……我尖叫着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把这个吓人的梦跟师傅讲了,还没等说完,突然,一边的“剑侠”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砰地扔了锤子,一屋人被这巨响吓得目瞪口呆。
  就在当天晚上,整个山谷里的人都能看见,铺子里的男人们像鬼魂附体一样全都跑到了大街上,他们个个勇得出奇,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剑侠” 喝醉了,不住的嚎叫,好像忍受着身体里一种巨大的痛苦,他的样子让人恐惧,谁也不敢靠前。没想到,是平时懦弱的师傅最先冲了上去,他费尽了力气才治服了剑侠。

   

  铺里的小伙计瘸腿,长到十四岁时才注意到自己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一点,当他站直时,左腿总是离开地面两公分,从那以后,他从不肯站直,一般都是懒洋洋地斜倚着点什么,或者坐在椅子上,把半个屁股甩在外面,他从不告诉别人,别人也不知道这点,直到我偶然发现,当做一个重大发现叫嚷了起来:
  “哎呀,你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短呢!”
  “啥?!”他吼,立即赤红了脸。
  从那以后瘸腿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心里十分难过。我不知道该怎样挽回过错,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罪人,那段时间这事几乎成了我的心病,我为此郁闷了好久,师傅见我这样,就去劝说瘸腿跟我和好,瘸腿不理,师傅又来劝我。两边都劝不好,他也挺愁的,只好故伎重演,拿出平时藏的糖扒了喂我,我拒绝吃,他就没辙了。晚上他思忖再三,放下活不干出去了,很久后带回了一本小人书。(他为了借到这本小人书,跑了好几里山路,跟人家好说歹说才借到。那时有书的人家太少了。)
  熄炉的时候,他郑重其事的掏出那本书来,宝贝得不得了,满意的叹着气在凳子上坐下来,先不给我看,手指沾点唾液翻开一页,大声读到:“艾丽斯看见十一只天鹅在天空里飞……”下个字他不认识,是凭着感觉猜出来的:“翔,她知道,那是她的十一个哥哥来看她了……”
  我开始朝他看了,他很得意,更加宝贝着手里的书,念到:“十一个王子对艾丽斯说……唉,不对,哪是十一个,是十个嘛。”
  “十一个。”我忍不住插嘴了:“我看过这故事,是安徒生写的。”
  “不对,这上面就画着十个嘛,不信你看嘛。”
  我凑去看,找出了那个画在石头后面的王子。于是我专心读起书来,忘记了所有的忧伤。

   

  师傅的铺子是山里惟一的铺子,可是后来村长的儿子把商店开到了镇上,从食品到五金日杂,小到铁钉铁丝,大到铁门铁窗,商店里应有尽有,价格便宜,人们就再也没耐心等着师傅一锤一锤的敲打了。师傅的生意每况愈下,惨淡经营,等到我上了五年级,他再也拿不出学费来了。这使他一看到我,就像欠我似的,满脸愧疚和不安。
  村长的儿子是山里的一个大人物,听说他到镇上开商店后,发了,买了一辆车,后来还把婚给离了,大家也都知道他和一个女孩子的事,过后他又抛弃了人家。
  平时他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只跟镇上的头面人物打交道,偶尔,他驾着轿车从我面前转瞬即逝,车身亮得眩目,使我看不清他的脸,车过之后,车尾搅起的灰尘像梦一样笼罩了我。在我的眼里,他像一个幽灵,是禁止我这样的贫穷人进入的,遥远而又不可思议的世界一闪而过的幽灵。
  有一次妈在井边打水,村长的儿子路过井边时在我妈面前称赞了打水声。他说从远处听那链子哗啷哗啷地响,像“鹤鸣”一样好听,他是被这响声吸引过来的。我妈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看的瓜子脸上蒙上了一层红云。此后村长的儿子经常被这声音吸引绕道来听“鹤鸣”声。我不知道鹤鸣会是这种声音,还会把一个大人物给吸引来,有几次我故意把链子抖得哗哗作响,然而他开车路过时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一天放学,我意外发现村长的儿子竟然坐客我家,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到我家来,还给我带来大包好吃的东西,一见我回来就非常热情地拿出给我吃,妈也满脸笑容鼓励我收下。我警惕地看着那包吃的,心想着村里人对他的传闻。我对他没什么好感,我想,如果我吃了他的东西,就得对他好,就得喜欢他,还得喜欢他来,所以我忍着要流出的口水,硬是没吃他的东西。我骄傲的把这件很有毅力的事告诉给师傅,谁知他的脸一下子白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那天师傅没干活,坐在门外面一整天没进屋。

   

  瘸腿把半个屁股甩在凳子外面香喷喷地吃着面条,忽然对大伙说了这么一句。
  “有钱好哇。”
  “什么?”我没听清。
  “有钱好哇,吃香又喝辣,穿金又戴银,谁不喜欢有钱人呐,是不是?”他问师傅,师傅正想抬头,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又埋下头猛劲扒饭。他知道要是抬头会遇见我的目光。
  没人说笑,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慌起来,感觉瘸腿像在说我。最近我感觉到了铺子里的气氛:师傅的话明显少了,只是带着一种幽怨的味道用力干活。
  我开始用一种不同以往的敏感来审视我妈,我看到她果然和从前不同了:她爱打扮了,嘴上有了口红,脸上有了脂粉,耳朵上还戴了耳钉儿,这种变化使我感到惊异。从前我认为妈就是妈,只是给我做饭的妈,但是瘸腿的一句话把这个感觉打破了。我慢慢意识到,妈也是个女人,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也爱美,大概她真的想跟有钱人结婚……
  上学路上我还悲伤地想着这事,这时老乞丐从我对面的小路上一摇一晃地走来。
  乞丐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浑身乱抖,嗓子沙哑,说不出话来,张嘴时只有一些唏唏嘘嘘的声音擦齿而过,他已经老得活不下去啦。过去我有点同情他,但是一想,如果不是他,妈妈怎么会不去铺子里,怎么会不理师傅呢?而且被村长的儿子乘虚而入呢?我怒气冲天,对他充满了无比的仇恨,当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狠狠推了他一下,他大吃一惊,猛地回头,两眼直盯着我,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我毫无同情心,重重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我带着忿恨问正在干活的师傅:“你当初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师傅看了我一会儿,没吱声,埋下头继续干活。

   

  就在我十四岁的这个潮湿的春天,山里出了一件大事。
  这是个躁动不安的季节,野猫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里的每个夜晚,它们在屋顶上扑嗵扑嗵地跑来跑去,我不得不用棉花塞上两个耳朵才能入睡。有一天我刚把一只耳朵塞上,忽然听见了一个比野猫的叫声还凄惨的声音。差不多整个镇子的人都跑了出去。
  在乱纷纷的人群里,有一个人在地上翻滚着,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刚想挤进去细看,被几个大人声壮如牛的怒吼斥开了。第二天,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村长的大儿子被人阉了,昨晚连夜被送往医院……我到处找人问是怎么回事,到处遭大人们呵斥。第二天我发现乡亲们对我家的态度全变了,只要我一走近正在谈话的人群,他们马上闭上嘴走开,我隐隐觉得这事非比寻常,一定跟我家有关。
  坐在教室里,我没心情听课,不时朝外面张望。我看见门外不远处有人在套车,传来吁哦之声,一会儿,我看见了马头,村长套了车,跳上去赶上就跑,马车一会儿被几棵树挡住,一会出现在远方那条发白的小路上,转眼就在远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听不进课,倾听着每一点风吹草动,眼巴巴地望着那片静悄悄的、空旷的、不时掠过一只乌鸦的荒野,盼望着村长从山外回来,带回一点好的消息。很多天以后,那辆马车空着回来了。听说村长留在了医院,看来事情比我想象得严重多了。
  我哪知道,就在这年,我幸福的少年时光,已经随着那辆马车一去不复返了。

  放学路上我被一群孩子截住,他们朝我刮着脸皮。我不敢听他们喊什么,夺路跑回家。
  很多天后,我惴惴不安地去了打铁铺。我站在门口朝里张望,没敢进屋。屋里只有瘸腿和其他几个伙计,没见师傅。所有有作案动机的人都受到了讯问,警察也找了师傅。他们没干活,我站了半天,他们分明是看见我了,却不跟我说话,我清楚地确认,我在这里已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夜幕降临时分,我慢慢从打铁铺往回走,依稀看见一个僵直的身影独坐树下,是老乞丐。那景象很孤独,非常的孤独,我站在他面前,那黄昏那暮色,心底里最深彻的忧伤泛滥成灾。我想起师傅说过的话:“他就指望着咱这口吃的呢,人总得指望点啥,要不然咋活?你说是不是?”师傅的口气也像是说自己,一瞬间,我听懂了师傅的话,使劲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啊,你爸爸就是个好人,可惜死得早……”
  师傅不久后就被放了出来,虽然没他的事,但他再也不想在山里住下去了,从镇上回来后,就直接收拾了东西回了老家。走之前我没能见到他。
  村长儿子的伤害案很快告破,是“剑侠”干的,原来他就是那个服毒死去的女人的亲哥哥。我依稀回忆起他被警察带走的前一天的时光:那天很古怪,有一种特别柔和的光浸透了这个寂静的山谷,“剑侠”在河边坐了好久好久,一直坐到暮色深沉,最后的一丝光线依依不舍地闪烁在幽暗的河面上,隔着苍茫暮色能嗅出河水的气味。那一幕让人心情无比沉重。
  剑侠被警察带走,师傅走了,打铁铺关门了。在随后一个月的雨季里,再没人去管它。屋子漏得不像样子,铁砧铁锤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铁锈混成的泥巴流出屋外,蜿蜒一路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
  听说师傅后来回来找过我,可惜我没能看见他,因为在那以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山谷,我多看一眼师傅再走啊。
  走在路上我耳边好像又听见了锤子在声,叮铛,叮铛,忙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山谷中寂静非常。
  然而那锤子一直在响,以在以后的许多年,它都在响,不论我是在城市还是在大学,还是每个洒满月光的夜晚,那声音就传出来,叮铛、叮铛……我望着那轮月亮,心里想念着我那可敬的铁匠师傅,他又在哪里敲着他的大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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